江流春披衣起身,跌跌撞撞冲了出去。眼前所见令她愣在当场,完全忘了自己的来意。
地上碎瓷横飞,淑妃面上隐约可见未褪的指印,鬓发散乱,满眼含泪。德音伏下身子,垂头捡拾瓷片,肩膀微微抽动。
江流春一时情急,冲过去抓住德音的手:“公主,仔细碎瓷伤手!”
德音一把推开江流春,红着眼睛道:“谁给你的胆子拉扯本宫!”
江流春本就久病体虚,此刻被当成出气筒猛然一推,哪里还能站稳,立时跌坐在地,右手撑在碎瓷片上,鲜血淋漓。
德音不过是一时之气,并非存心,见江流春满手鲜血,自己先慌了神,结结巴巴地道:“本宫……我不是故意的……”
淑妃动了真气:“你怎敢如此不知轻重!大病才愈,又添新伤,你让母妃如何与你父皇交代!素云,把公主带回寝殿,禁足三日不许出门!青柳,快传太医!”
江流春忍痛冷眼旁观这阵仗。德音对自己如此态度,只怕淑妃在顾太后那里受皮肉之苦的缘由与自己有关。
太医给江流春看过手上伤痕,说伤口虽不浅,却未伤及筋腱,只消按时上药、切勿劳动,即可恢复如初。江流春和淑妃听此,双双松了口气。
淑妃把服侍的人都打发了出去,忽然起身对着江流春福身行礼。这一下子把江流春吓得几乎从病榻上跳起来,也顾不上手掌才上过药,抬手便去扶,没想到触及伤口,疼得一哆嗦。
江流春咬牙忍痛,道:“娘娘切莫如此,教民女如何生受?”
淑妃歉然道:“本宫未照顾好你,还让德音伤了你,本该向梅夫人芳魂告罪。是本宫教女无方。”
江流春一时愣住,不知如何接话。淑妃对梅含英如此敬重,她始料未及。她小心翼翼道:“娘娘莫往心里去,民女并无大碍。”
淑妃眼中写满心疼,托起江流春的手细细检查,确定无碍,才松了口气。她将江流春的手握在掌心,柔声道:“孩子,你再不必在本宫面前自称民女。你若愿意,可喊本宫一声淑母妃。本宫得知你身世后,对你只有说不出的心疼。你昏迷这几日,本宫已向陛下进言,请陛下早日将你的身份昭示天下,也好告慰梅夫人在天之灵。想来,不出三五日便有回音。”
江流春配合地点头。淑妃叮嘱道:“外面人多口杂,你且安心在这里住着,不必理会旁人闲话。本宫会召德妃宫里的思茶、太医院的竹苓来给你解闷,心情舒畅了,身子好得更快些。你想吃什么,想做什么,都尽管告诉本宫。在披香殿里没有人拘着你,只是先别到外头去,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这种久违的母亲般的叮咛,竟令江流春有些依恋。她心中的戒备因此消弭不少,对“报恩”之说信了几分。不过,她头脑仍清明,知道自己正名并非易事,名分未明之前不可胡言乱语,免得被人拿捏了错处。
江流春想起她要问的正事来,迟疑了半晌,小心翼翼道:“淑妃娘娘,民女有京城百草堂常大夫配的化瘀膏,舒活淤肿颇有效验,且对肌肤丝毫无损……”
淑妃苦笑:“多谢好意。这点小伤无须用药,拿剥了皮的热鸡蛋滚滚,第二日晨起再敷冷帕子,便可面君。本宫在这拾翠殿里这么多年,都是这般过来的。”
江流春救顾宝慧之时,本已隐约知道顾太后为人,却不曾想到顾太后不光以教养之名虐待顾宝慧和德音公主,对淑妃这等高位妃嫔也动辄打骂,丝毫不顾半分颜面。她对淑妃本颇多防备,听到此处,也不由生出同情来。
江流春忍不住问道:“娘娘此次……是为了何事?”
淑妃欲言又止,黯然垂目:“无甚大事,不过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老人家喜怒无常,一时想起了,发些没来由的脾气,便过去了。”
她伸手轻抚江流春的头发:“别怕,母妃会护你周全,他们谁都伤不了你。”
江流春试探道:“难道……与我母亲有关?”
淑妃不语,神色隐忍。江流春心知有异,还要再问,淑妃却道:“你歇着吧,母妃累了,先回去了。”
淑妃走后不久,江流春才发现她的香囊落在自己榻边。她想着活动一下筋骨,便让服侍的宫人梳妆更衣,打算亲自送去。不管淑妃把自己弄到这里来是何居心,礼数绝不可失。
她走到淑妃寝殿门口,正听见淑妃与素云主仆俩在说话。江流春本不齿窃听之事,却对淑妃方才欲言又止的秘辛好奇,便藏在大殿柱子背后的阴影里。
只听素云道:“有句话奴婢不敢不言。娘娘再惦记梅夫人,也不该把自己搭进去。娘娘在太后面前动辄得咎,日常里提着一万个小心,一个月里还得挨上三顿骂。这江姑娘的身世本就触了太后的霉头,娘娘还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揽在自己宫里头。头一次是一无所知,可这次,就是明摆着跟太后打擂台了。非亲非故的,说不准还要抢咱们公主的驸马,娘娘何苦呢?”
淑妃叹息道:“本宫自是有私心的。陛下爱重梅夫人,自然也珍视她的女儿百倍。你瞧那日陛下着急的样子,礼数也不顾了,身份也不顾了,抱着人就往福宁殿冲。本宫并不是陛下心尖上的人,也不为太后所喜,而德音在皇子公主中也不出众。眼看着宝慧那丫头下月就要侍寝了,她若得宠,本宫与德音便是顾家的弃子,连最后的依仗都没有了。此次本宫替陛下护好了她,不论是陛下还是她,都会承本宫这份情,也当是我报了当年梅夫人提携之恩。本宫身子弱,多半不是个有寿数的。他日本宫若不在了,德音也好有姊妹照应。江家那丫头纯良稳妥,连董大姑都把她视如己出,不会错的。”
素云一边剪烛花,一边叹了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淑妃道:“你退下吧,本宫要诵一个时辰晚经,莫让人打扰。记得把给她熬药的宫人安排妥当,莫要错了时辰。”
江流春屏住呼吸,缩紧身子,并未被素云发现。殿门关闭的声响拖出了冗长的尾音,淑妃的木鱼声如琉璃珠子砸在青砖地一般突兀地响起。
淑妃仰视佛像,虔诚道:“我佛慈悲,度化众生,离苦得乐。我罪孽深重,难已解脱,满怀心事,唯能说与佛菩萨知。十六年前,我早已发觉姑母要对纯嫔下手。可我畏惧姑母,不敢对梅姐姐透露分毫。万不曾想,姑母竟嫁祸给了梅姐姐。梅姐姐本与纯嫔交好,纯嫔母子一尸两命对她打击极大,转头又蒙冤受屈。陛下为保亲母,也不为她辩白一二。最终她心死离宫,生受半生苦楚,死得不明不白。这一切,我本可以阻止……”
说到此处,淑妃抽噎起来:“我……我总梦见梅姐姐质问我为何知情不言……她曾经那般待我……如今定是佛祖给我赎罪的机缘,让我遇上梅姐姐的女儿……”
江流春瞧不见她的神情,却能听出那声音似悲似喜:“我自知福缘减损,本想将这孩子视如己出,千娇万宠,以此为德音和自己积些福报,却不料她身染奇疾,后事难知。我心下难过,却又想到,若我此番尽力救她一命,便可了结孽因,重结善果,这不是佛祖赐我的机缘吗?佛祖,佛祖,当真是佛法无边,救苦救难。”
淑妃深深下拜:“信女顾芸芸愿折寿三年,换江流春眼疾痊愈。愿从此之后,信女再无梦魇。”
忽然听得“吱呀”一声响,吓得殿内一明一暗的二人都猛地一激灵。淑妃循声看去,是夜风吹开了佛龛旁本未关严的窗子。淑妃起身关窗时,江流春心知逃离淑妃寝殿的机会来了,便借着淑妃关窗的动静,把殿门打开一条缝,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
殿内,淑妃跪回蒲团上,仰视着佛祖庄严慈悲的法相,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经年的夙愿得到了回音。
江流春既确认了自己小命无恙,便既来之则安之,安心留在淑妃宫中养病。利益互换这等关系,在生效期间,是最好的保命符。只要她还有用处,自然有人保她平安。
说实话,若非德妃和淑妃,她还真不知道自己如此值钱,身上牵系着两个大宁国权势金字塔顶层的男人。
要说自己这生物学爹,也着实难以捉摸。上一刻还要把她扫地出门避嫌,下一瞬便又不管不顾起来弄得满城风雨。如今又是几日过去,也不见来看望,惹得淑妃宫里人议论纷纷。像德音公主身边的何嬷嬷,与江流春早有嫌隙,当时在陪伴德音时,何嬷嬷便常去淑妃处言三语四。
因江流春不便出门走动,竹苓与思茶便每日前来陪她说话。春来雨水多,她们三人便时常关了寝殿的门,躲在帐子里盘腿斗地主。
宫中禁赌,江流春闷得要死,便钻了这个空子。斗地主的扑克牌是江流春画了图样子,请竹苓偷偷出宫找柳泉村的成广海师傅去炮制。竹苓鄙夷地哼了一声,说宫门之内自有高人,送去司珍司七日必成。
待江流春收到成品,如获至宝。牌身大小合宜,以薄竹片雕琢而成,江流春图片上所绘大小王之类的图样,都被改作了各式神妃仙子,高髻如云,仙袂飘摇,精巧绝伦。虽材料所限,质地略硬,不那么沉手,但江流春也很知足了。
三人以松子酥塔做筹码。竹苓素来脑子灵光,手边的松子酥塔堆了满满一盘。玩了半晌,三人都乏了,便各自倚了软枕说话。
江流春把玩着那套牌,忽然想起裴少膺那块玉来。于是便问道:“姐姐,制牌的匠人是哪位姑姑?与你交情可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