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宫女长叹了口气,道:“还不是老样子。公主殿下心情不好便要暴饮暴食,可吃完之后又心里难受,非把这些食物吐干净才罢休。”
江流春一愣:“所以我送来的药是……”
那宫女神色无奈又心疼:“是催吐的瓜蒂散。”
江流春脱口道:“这不是胡闹吗!她这是神经性进食障碍,一味顺着她怎么能行!这是病,得治啊!”
那宫女虽听不懂“神经性进食障碍”,却听明白了“胡闹”二字,脸色立时不甚好看:“你说什么?”
江流春自知失言,在心中迅速组织起语言来。德音公主这病的症候,应是现代医学所说进食障碍中的神经性贪食。患者心中郁结,须以暴食来发泄,然而短暂的快乐后,更深重的痛苦接踵而至,最终身心俱损。
她好言好语地将这病解释了一通。那宫女连连点头:“可不是!咱们公主正是如此。你叫什么名字?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能说得这般清楚,难道也学过些医术药理?”
江流春低头道:“奴婢名叫小雪,万不敢自称医者,不过是听裴大人提到过,才略知一二。”
入宫之后,江流春便不再敢用这具皮囊的本名,而是以穿越前的小名小雪自称,以防另生事端。
江流春又问那宫女道:“姐姐,德音公主这病,是由何而来?可找人看过了?”
那宫女长叹一声:“自然看过了,只是……”
话音未落,殿内忽然响起哭声来:“我的儿,你别再苦着自己了,母妃只有你一个依靠,不管你长什么模样,都是母妃的心头肉……”
江流春听此,便猜出了大半。德音公主只怕是在减肥。大宁的审美与现代相近,更推崇纤瘦颀长的身型。从客栈中众人的闲话便可知,这位公主承受的嘲笑讽刺少不了。她心中不由有些难过,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也逃不过“人言可畏”。
殿内淑妃的声音带了哭腔:“我的儿,你不可再吃了!”
那宫女忙小跑着进殿内去,江流春紧随其后。一进内殿,江流春便吃了一惊。圆桌上摆得满满当当尽是糕点,玫瑰脂油糕,奶油面果子,八宝糯米饭,桂花甜酒酿,核桃豆沙包,瞧着便热量爆表,不发胖才怪。
坐在饭桌边的女孩子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皮肤白净,身量圆润,一看便知是不健康的虚胖。此刻她正抓着一个豆沙包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流泪,囫囵不清地道:“母妃,我就吃一个。瓜蒂散马上就到了,等我都吐干净了,就不长胖了。”
淑妃心如刀绞,掩面泣道:“都是母妃无能,当日护不住你……”
素云本要进去,见淑妃如此失态,心知必不可被外人瞧见,便一把拉住江流春,往殿外走去,还不忘把殿门关上。
素云靠在庭院内大柳树下,忍不住淌眼抹泪。江流春在旁默默相陪,过了许久,素云才平静下来,问道:“小雪,你可曾听闻过公主这等怪病的治愈之法?”
江流春道:“公主此症实为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不知病因,诊治起来便收效甚微。不管怎样灵验的汤药,都是治标不治本。”
素云长叹一声,目光飘向殿内,摇了摇头:“算了,你先回去吧。”
江流春无奈,只得将药汤留下,独自回了太医院。晚间与竹苓一同用饭时,桌上有盘豆沙包。江流春瞧见了,立时想起德音公主来,便向竹苓问起。
竹苓无奈道:“这也是冤孽。太医们怎会不知此为心病,可究其病因,却是万万提不得的。既治不得管不得,只能由着公主来。这瓜蒂散已然是经裴太医改过的最温和的方子了。”
提起德音公主来,竹苓神色有些心痛,忍了半晌,还是将公主患病的始末讲给江流春听。
德音公主患病的根源,要从其祖母顾太后说起。太后与德音公主之母淑妃的母家顾氏本非世家大族,而是京城郊外的殷实人家,全族最显赫之人也不过是个县丞。太后出身低微,入宫后恩宠稀薄,却因生养了个争气的好儿子而母凭子贵,先咸鱼翻身从美人一跃成了贵妃,后来又成了太后,拉拔着顾氏也成了一门新贵。
太后在后宫受气半生,深知权势重如性命。为长远之计,当今皇帝登基前,太后便做主将自己的亲侄女顾芸芸许配给皇帝作侧妃。顾芸芸才貌并不甚出众,性子却温柔,倒也得了皇帝几分怜惜。
然而新帝登基立后之时,众臣皆言顾氏侧妃既非出身钟鼎之家,亦无垂范六宫之能,实不足母仪天下。太后听这话只觉得这些咬文嚼字的混账老东西在暗搓搓打自己的脸,气了个倒仰,却也无法,只得眼睁睁看着后位旁落于名门贵女。
淑妃性子淡泊,无意争抢,可太后却偏要争这口气,每日送来大量助孕汤药逼迫淑妃服下,定要她早日生出个皇子来,自己也好以此劝说皇帝改立淑妃为后。淑妃喝了两三年助孕汤药和补药,才得了一女,正是德音公主。然而淑妃生产时因胎儿过大九死一生,伤了根本,此后再难有孕。
太后得知淑妃产女,本就不快,再得知她产后伤身,更为光火,从此便厌弃了淑妃,但凡遇着不顺心之事,必要叫淑妃母女去慈安殿“受教聆训”。淑妃本无盛宠,性子又温软,只得忍气吞声任太后挫磨。所幸皇帝喜欢淑妃的温柔性子,得知此事后,时不时来她殿里吃茶说话,淑妃的日子这才好过些。
德音公主日渐长大,食量比同龄女孩子大些,体格略显健壮。某次宫宴上,德音公主比皇后所生的德馨公主多吃了一碗御田粳米饭和几块点心。有年轻妃嫔随口调侃了一句“德音公主胃口这般好,气力必比德馨公主大上许多”,太后便多了心,竟以为那妃嫔讽刺德音公主外家是干力气活的田舍汉,自觉伤了颜面,格外恼怒,先以那妃嫔不敬太后为名掌嘴二十,禁足一月,散席后又把德音公主叫去了慈安殿。
德音公主进慈安殿前还好好的,两个时辰之后便躺在慈安殿内腹痛得满地打滚。太医令宋信之和裴少膺都赶了去,发现公主腹痛竟然是因为饮食过量。众人自然纳罕,却无人敢多问,赶着熬了催吐的汤药给公主服下,这才缓过来。
当日给披香殿送药的司药宫女正是竹苓。她进内室时,偶然听见淑妃与宫女说话,这才意外得知缘故,惊得她差点失手摔了药碗。
那晚太后在德音公主面前摆了一桌子点心饭食,令她“既然贪吃便尽管吃,吃不尽绝不可回披香殿”。太后对德音公主向来严厉,德音公主怎敢反驳,只得委屈依言照做,含着眼泪吃起来。她吃不动时曾求告太后,太后却闭目假寐置之不理。最后吃得肚子鼓胀,疼得直不起身,太后才知不好,叫了太医来。
从此,德音公主便性情大变,原先不过是食量大些,现在则是心里一不痛快便要暴饮暴食。她既抑制不住对食物的贪求,又怕外貌丑胖令人嘲笑,便常跟太医院要催吐的药汤,如此已有小半年了。
江流春听得瞠目结舌:“怎会有这样的祖母……德音公主是她亲孙女啊!”
竹苓眼中划过一丝厌恶:“太后当年为了把淑妃推上皇后的位置,费了好些功夫。最终一番心计付诸东流,自然要怪在淑妃头上,怪她生不出儿子,拢不住圣心。太后为了保住顾氏一门这来之不易的富贵,这些年在后宫不知用了多少雷霆手段。听说当年司膳司有位与陛下有情的女官,也是被太后……”
竹苓意识到失言,立时闭了口。江流春听了这话,心中立时警觉起来。司膳司?女官?与当今皇帝有情?莫不是梅含英!她还想再打听,竹苓却摇摇头,死活不肯再多说一句。江流春不好强人所难,只得将这话搁置不提。
过了两三日,披香殿又来人要瓜蒂散,竹苓便把活又派给了江流春。江流春进了披香殿,竟发现外殿空无一人,唯有内殿传来凄凄哭声。
江流春听着那声音仿佛少女声气,心知是德音公主,便定了定神往内殿走去。重重帘幕中,德音公主抱膝坐于榻上,身边摆满了点心盘子,衣服上掉的都是点心渣儿,嘴边还粘着芝麻粒儿。
德音公主瞧见江流春,含着泪喊道:“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吗?我胖我丑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江流春走上前去,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手帕,轻柔地擦着德音公主脸上的泪痕:“我觉得你很好看,你的肌肤细白如玉,一双眼睛像星星一样亮。”
德音公主一把推开江流春,赌气哭道:“你又何必骗我!若非我又胖又丑又贪吃,陆家三公子怎会恳求父皇解除婚约?他宁可娶个民间的烧饭丫头,也不愿娶我!”
江流春一愣,脸立时白了。她怎会想到,德音今日如此,竟是因为自己。原来陆长离真的去求了皇帝。
德音将头埋在双膝间,声音沙哑而沉重:“管他什么四长离五长离陆长离,我都不喜欢。他娶我定然也是不情不愿,我并不怪他。可是我母妃何辜?陆长离要退婚,太后又觉得是我丢尽了皇家与顾氏的颜面,把错都归结到我母妃教女不善上,罚我母妃跪在慈安殿送子观音前,忏悔她为什么生的不是个皇子,而是一无是处的我!”
她说到心痛处,一把抓住江流春的胳膊,绝望又无助:“是他要娶他的心上人才退婚的,怎么就成了我和母妃的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