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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柳共风烟 第63章 明月随良掾,春潮夜夜深。

作者:良辰眄庭 分类:古典架空 更新时间:2024-05-11 14:31:37 来源:文学城

刑部大牢修建在地下深处,里面的过道窄的只能容下一人勉强过去,阴暗的环境下滋生了许多不见日光的生物,它们与那些关押在此的犯人共生,抢夺一碗牢饭,甚至会占领老弱病残的底盘称王称霸。昏暗无光的牢笼,阴冷潮湿的床铺,一旦被关进了这里,不消几个月强健的汉子也会变成又疯又傻的瘦子。有些甚至等不到行刑,便患上心疾死了。

在刑部大牢的最西面,也是最阴冷的一处牢笼里,关押着一个披散着头发,蜷缩在角落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的男人。

男人的头耷拉在□□,让人从外面看不清他的样子,乍一看还以为是只成了精的大耗子躲在那里。

狭小的犹如拳头大小的窗户开在一仗高的地方,不知是不是外面下雨了,滴答的水声让死一般寂静的牢笼有了一点生机。

水滴声在空洞的牢房异常响亮,男人缓缓抬起头,露出了男人枯槁的面容,眼窝深陷,嘴唇龟裂,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神如同一汪死水,仰着头看向水滴的位置。郝顺利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来这里的第几天,因为在这里没有白天黑夜,昏暗潮湿的环境让他的感官变得分外敏感。

突然,郝顺利的耳朵动了动,他没有转头,只是将眼珠转到了牢门的方向。不一会,狭窄的通道里响起了轻盈的脚步声,片刻的功夫,几人已经走到了郝顺利所在的牢笼外。

几人中大部分都是熟面孔,其中一人正是大理寺少卿叶无尘。他出事后大理寺卿来找过他,他与那少女素不相识,朝中更是没见过几面,冥思苦想也搞不懂自己这具破败的身躯怎么能劳驾泰平的长公主殿下一再探访。

只是这次毋清清没来,取而代之的是五皇子毋辛。

郝顺利笑了,却只是勾了勾嘴唇,脸上半点笑意都无。连日来没洗过脸,浓密的胡须布满了半张脸,让他与从前干净利落的形象判若两人。

郝顺利并不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这笑只是他如今自嘲的唯一方式。他是何德何能让这世上最尊贵的人纡尊降贵三番两次相继前来探望?

“郝大人。”

铁笼外的人叫了一声,正是毋辛。

郝顺利摇了摇头,垂首不应。像是在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抗拒。

叶无尘知道郝顺利不会轻易开口,只得另辟蹊径:“郝大人,我是大理寺少卿叶无尘,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你出行不便前几日我特地替你去看望了你夫人,你就不想知道离开你以后她过得怎么样了吗?”

闻言郝顺利身体明显的抖了几下,想起那个可怜的女人,自从跟了自己就没享过一天的福,如今自己锒铛入狱,她……她父母应当不会亏待她吧?

叶无尘观察到了郝顺利的情绪变化,又继续乘热打铁道:“她现在过得很不好,人不清醒常做糊涂事招惹麻烦,他爹妈厌嫌不已,又要将她发卖出去了。”

郝顺利下意识反驳道:“不可能……”他们明明答应了自己会好好对待她的。

“你若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叶无尘顿了顿,虽然这话说的很是残忍,可一想起昨夜夏侯淳说的那些事,又狠下心在郝顺利的伤口上继续撒盐:“郝大人,晚辈素来听闻您为人正直当官清廉,晚辈相信您绝不会是那种欺男霸女贪图享乐之辈,可您过分的执拗有时候往往会连累家人受到伤害,您真的忍心让您的夫人再被卖给不知来路的人家受尽苦难吗?”

郝顺利终于抬起了头,他泪眼婆娑的看着叶无尘,因为激动说话时嘴唇止不住的颤抖:“说出来有用吗?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官,斗不过他们背后那些人的!”

毋辛突然道:“难道郝大人连本王也斗不过?”

郝顺利愣怔在原地,仰头看着毋辛眼中茫然一片,讷讷道:“寮王……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刚为官时就听闻泰平的五皇子殿下不谙朝事一心想做个潇洒的闲散王爷,这些年五皇子也确实如传言那般只流连于风花雪月,从不过问朝政,也不涉足朝野,为此也曾引得皇上不满而故意冷了他许久,在臣子心中,这位五皇子殿下这辈子大抵是与那尊贵的位置无缘了,是以这位皇子可谓在朝中既无人脉也无靠山,可刚才他那番话,难不成……

“郝大人不用在意本王是什么用意。”毋辛心中虽然还是不愿涉足朝政,可郝顺利的案子关乎于叶无尘和毋清清的安慰,他与毋清清有着血缘亲情,与叶无尘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他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在意的人受到伤害而无动于衷:“你知道什么只管一一说来,本王定会为你讨个公道,相信郝大人对本王的承诺应当是没有怀疑的。”

“我……”郝顺利张了张嘴,满心的委屈呼之欲出,不知他又想到了什么,那些话在正要脱口而出时及时的刹住了车,他双肩猛地沉下去,脸上刚升起的一点希冀瞬间消散,嘴唇蠕动了半天却是再也没有开口。

众人见他这幅样子便知他心中还有顾虑,毋辛与叶无尘嘴巴都说干了,实在是找不到话去开导他,只能双双将视线转向了夏侯淳。夏侯淳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就在气氛僵持不下时,计晖开口了。只是他说的事在他们看来与郝顺利根本没有任何关联。

“蓝梨死了,宋超也死了。”

夏侯淳脑子一懵,不知计晖这时提起这个是为何,随后快速反应过来,心中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离开宋超家时计晖曾看着宋超的房门沉思许久,难道……

显然郝顺利对计晖突然提起两人有些错愕,等反应过来计晖说的事情时,脸上的表情由错愕逐渐变成震惊,他似乎怕是自己听错了,双手用力胡乱的在脸上揉了一把,他甚至以为是自己理解错了人也不敢相信计晖话里的宋超是自己熟识的那一个:“你说的宋超是谁,我不认识。”

然而期待越高,失望随之越大,计晖接下来的话让郝顺利彻底崩溃。

“口子窖卖油郎,他父亲于你有一碗油的恩情。”

虽然他叫郝顺利,可其实他这一生过得并不顺利,幼年时父母意外早亡,少年时几次赶考不得志,好不容易在而立之年有了一点小成就,青梅竹马的发妻却死于难产。自那以后郝顺利便下定决心再也不续弦,一心只想完成自己的志愿。在他穷困潦倒之际,宋超的父亲曾赠与了他一碗香油,虽然宋超父亲文墨不通,可二人却格外聊得来,令人遗憾的是宋超父母多年前也因病去世,留下了宋超这个独苗。

那时恰好逢郝顺利仕途转折点,因此并未第一时间知道这一消息。待他稳定下来去寻好友时,才知道好友家的变故。那时他曾提出要收养宋超,可宋超与其父性子颇为相同,极为要强,不肯屈居于别人的屋檐下,几次劝说无果后郝顺利见宋超确实也凭着自己的努力独自撑起了家里的油坊便也就随着他去了,只在背后默默支持他的生意。

宋超这孩子可以说是郝顺利亲眼看着长大的,本性淳朴,没有任何不良的嗜好。还记得之前他来找自己时,这些年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请求他帮忙,他确实也如承诺的那样做到了,在自己入狱前宋超还是好好的,怎么短短时间就死了?郝顺利怎么都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你骗我!”郝顺利登时像疯了一样大声驳回计晖的话:“宋超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他与人无冤无仇谁会要害死他?”

“自缢。”计晖声音淡漠,好像生死在她口中也不过是冰冷的两个字而已。“赎人那日蓝梨姑娘在香满楼发病而亡,随后宋超便在房内自缢,前两日才被我们发现。如果你的顾虑是因为他,如今也该清醒了。”

郝顺利还想说些什么,可晦暗无光的眼神落在计晖身上时,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尽管他已经知道了这是个残酷的事实,可心里却怎么都接受不了。

毋辛和叶无尘相视一眼,他们不知道计晖现在提起这个是何用意,只能站在一旁默默听着。

郝顺利接连受到打击,整个人神情都有些恍惚,他扶着墙壁望着牢笼外几人久久不语。他不明白为何他一生勤勤恳恳老实本分,为什么老天却要这样折磨他。幼时丧亲壮年丧妻女,在他以为生活终于有了一点指望的时候,他因为莫须有的罪名锒铛入狱,续弦疯了,幼子早夭,如今连老友的独子也死了,如今他活着还有什么指望?倒不如一头撞死在这牢笼里!

突然,郝顺利眼神中有瞬间的狠厉一划而过,牢笼外的几人尚未反应过来,郝顺利竟然抱着墙柱猛地抬起头随后用力的磕了下去,眼见就要血溅当场一命呜呼,但见一青绿色的缎带如水蛇一般迅敏的缠上了郝顺利的脖颈,下一刻便见郝顺利在一股强大的拉扯中一屁股被拽倒在了地上。

郝顺利的脖颈上缠着丝滑的缎带,面色被巨大的拉力勒的爆红,他愣愣的坐在地上,屁股上的疼痛似乎唤醒了一点理智,仰头望着牢笼外拽着缎带另一侧的红衣少女,眼中满是不解。刚才那一下力道不小让他的喉咙受了伤,说话时声音嘶哑难听:“为什么要救我?”

毋辛站在计晖的身侧,方才千钧一发之际他只觉得腰间一松,等再低头去看时,绑在自己腰间的缎带竟不翼而飞了。再抬头一看,罪魁祸首竟是身旁的计晖。

原来刚才计晖见郝顺利要撞墙自杀,情急之下将他的腰带摸走,当成武器套在了郝顺利的脖颈上,因而才救了他一命。

毋辛一手捂着自己的裤腰,一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心中则将计晖这厮骂了千百遍。好你个计晖,救人便救人,为了在自己心上人面前维持形象竟敢让本王当众出丑,这笔账本王暂且记下了!

其实这事计晖也挺冤枉的,在场的人中今日偏就毋辛和夏侯淳身上缠了腰带,总不能让她去扯夏侯淳的腰带吧?

夏侯淳心中对这位素未谋面的郝大人很是同情,却不认同他这种一味逃避的态度:“你知道宋超为何会自缢吗?”

郝顺利从未见过问话的这位姑娘,只以为她是宫里哪位贵人,面对她的提问,郝顺利半晌才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了心仪的姑娘就快成亲了,不明白他为何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夏侯淳道:“因为你。”

“因为我?”郝顺利面露不解,他看着牢房外年纪轻轻,却一副大人姿态的姑娘,自嘲道:“老朽只是个锒铛入狱被撤了官职的无名之辈,宋超自缢怎么会是因为我?先前你们不是说蓝梨姑娘也死了吗?我知道那姑娘是个红馆人,从前也曾见过几面,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只可惜世道苍凉啊,死于心疾。宋超大概是追随那姑娘而去吧。”

显然毋辛和叶无尘也觉得夏侯淳说的话没头没脑,脸上一头雾水。

“红满楼老鸨要价千两,宋超只是个卖油的,不可能会有这么多银子。”夏侯淳道:“我们查了你的案卷,拐卖少女其罪之一,你还有一项罪名便是贪墨。而正巧的是在宋超答应到香满楼赎人,也就是蓝梨出事的前一天,吏部稽勋司在你的府邸搜出了大量库银。”

郝顺利脸色顿时变得有些怪异,他皱着眉扬声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可也正是他这一不同方才的特殊变化,让夏侯淳对自己的推测更加有了信心:“郝大人,小女虽然与你素不相识,可你在坊间的名声却骗不了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蓝梨出事之前,宋超曾为了赎人而去找你借钱,而巧的是你发现你的府邸里平白无故多了一箱金条,你心知是自己被人盯上要嫁祸于你,你本可以将此事上报,可面对宋超的请求时,你却动了恻隐之心,大概是出于对好友的情谊,也或许是宋超的真诚打动了你,所以你从那箱金条里拿出了两条借给宋超,这也解释了为何你被抓后对自己的罪行保持沉默,既不认罪,也不喊冤,因为你不想让人知道你将金条给了宋超,你想牺牲自己成全他的亲事。”

夏侯淳将自己的猜测娓娓道来,郝顺利心中讶异,她模样看起来也就十四五的样子,可心思缜密神态间仿佛历经了世事一般,属实不像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心智。事已至此,再瞒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郝顺利背倚着墙,屈膝双手搭在上面,表情也不再像刚才那样毫无生机,他悠悠的叹了一口气,看着夏侯淳道:“小姑娘,你很聪明,可是有两件事你说错了,老朽私吞金条赠与宋超并非为了成全他,而是顺手推舟做个人情罢了。其实在他找到老朽之前老朽便察觉到了自己的危机,老朽自知身在其位阻碍了某些人,所以那晚老朽便索性将计就计把金条给了宋超以缓解他的燃眉之急。第二件事,就算没有贪墨一事,拐卖少女已是事实无法狡辩,多一桩罪名少一桩罪名都没什么区别。”说着,郝顺利叹了一口气,对宋超的死他始终难以释怀:“其实宋超长这么大,从未求过我什么,或许是自尊心作祟吧,身为他的伯父,这些年却眼睁睁看他吃苦却无能为力,好不容易他有求于我,我心中是极为高兴自豪的,原来我郝顺利也会被人需要,可世事难料,谁知道他会这么想不开,竟然走的比我还早,这让我死后有何颜面面对故友?冤孽,冤孽啊。”

想起故人郝顺利便觉心酸,亦为自己的遭遇而悲叹,他这一生坎坷不平,与爹娘对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驰,一路走来,老了老了,倒是如初降世一般孑然一身。正是全了那句: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夏侯淳道:“郝大人,我见你心绪滞闷,有轻生的念头,那你可知宋超为何一心求死?”

听她这么问,郝顺利想起来刚才她就说宋朝的死是因为自己,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变故是自己不知道的吗?郝顺利强打起精神,问道:“小姑娘,事到如今你有话便直说吧,打哑谜老朽是猜不出的。”

“宋超自缢并非完全是因为蓝梨姑娘的离世而伤心厌世,而是出于内心对你,还有对蓝梨姑娘的自责。”

“对我?”郝顺利被她说的更迷惑了,对蓝梨姑娘的自责他尚能理解,可是对自己自责算是个什么事?

面对郝顺利的质疑,夏侯淳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你出事的第二日正是宋超去香满楼赎人的日子,宋超听说了你的事后第一时间便联想到你给他的金条,在经过剧烈的心理斗争后他还是做不到拿着传闻中你贪污来的金条去赎人,他也不敢拿着金条去找你,因此选择了逃避,可他万万没想到也正是那天,蓝梨出了意外,宋超为人老实,他将造成这一切的元凶都归结于自己,所以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偿还。要想证明我猜的是对是错,便是去宋超的房内搜查那两根金条。按照宋超的为人,他不可能在你们出事后拿着金条挥霍,那金条必然还藏在他的家中。”

郝顺利听完后久久说不出辩驳的话来,按照他对宋超从小到大的了解,夏侯淳的分析确实符合他的性子。可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郝顺利更是愧疚的无地自容。宋超这个傻小子明明没做错什么,却成为了自己仕途上的牺牲品,想到这里,除了自责与痛心外,郝顺利的心中还生出一股不甘和愤恨来。

他不甘心,自己十年如一日的苦读学习,为官兢兢业业,从未做出结党营私之事,可为什么还是有人要蓄意针对,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复仇的眼神如此熟悉,夏侯淳一眼便看出了郝顺利心中的那股不甘。正如同当年她死时一样,可上一世她已经没有机会了,幸运的是她重活了一世。

而郝顺利不同,郝顺利这一世还有机会。

直觉告诉夏侯淳郝顺利身上的案子没有这么简单,很可能他们这次的调查找对了方向,要想揪出幕后黑手必须先查清郝顺利身上背负的案子,而目前他们最大的难题便是需要郝顺利的配合。

见他拧眉不语,眼中还尚有一丝斗志,夏侯淳继续乘势追击道:“郝大人,你的自暴自弃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小女说句直白的话,还请郝大人不要介意,如今你已经失无可失,再无什么顾虑可言,现下还有寮王殿下愿意帮你,何不奋力一搏将幕后陷害你的人揪出来呢?”

郝顺利沉默了许久,他心中明白现实正如夏侯淳所言,可要想翻案却绝不是嘴上说的那般简单:“我自认不是个清白之人,对妻子有所亏欠,可是要说拐卖少女,我绝对不承认,先前我知道斗不过那些人,所以也就不愿挣扎。我不知道你们为何倾囊相助,也不管你们先从我身上求得什么,我可以答应你们的一切要求,只求你们一件事。”

毋辛道:“郝大人,本王今日既然来了,必定会将此事管到底,有什么需要只管说便是。”

郝顺利叹了一口气,道:“说来不怕各位笑话,马氏是我的续弦,她命不好,嫁给我以后吃了不少的苦,可她不是从小就疯的。”

对于郝顺利的遭遇夏侯淳了解案情时多少听说了一点,此人的命格倒是和他的名字极为不符,命运多舛令人唏嘘。

提起续弦马氏,郝顺利就像是有诉不完的苦,但那些家长里短郝顺利根本不愿和外人提及,最后也只是摇头叹息,说了一句:“我希望你们能安顿好她,不要再让她遭罪了。”

“郝大人说的本王定尽全力去办。”于百姓而言郝顺利不失为一个好官,光凭这点毋辛就愿意帮助他:“所以也请郝大人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一一告知,好让我们的调查能够更加顺利的进行。”

他有属于自己的傲骨,不想用身世博得同情,这也是为何一开始他宁愿赴死也不想为自己翻案,将自己的过往闹得满城皆知。

可事已至此,尽管再不愿,为了那股不甘,郝顺利只能将心中压抑依旧的苦水对着这些个年轻人尽数吐出。

“一时间我竟不知从何说起。”郝顺利露出苦笑的脸,紧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将自己不幸的前半生缓缓道来:“从我的发妻说起吧,发妻与我是街坊,从小一块长大的,那时我家穷,连件像样的器具都打不起,她跟着我吃了很多的苦,为了嫁给我还不惜背离家门,好在几年后我也不负她所望,走上了仕途。没多久她就怀孕了。”说到这,郝顺利眼中难得流露出了一丝柔情:“那真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也是我这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光。后来……后来她生产时难产,产婆问我是要大的还是小的,我几乎没有犹豫求她帮我抱住大人,可最后她还是走了,孩子也没了。从那时起我便暗暗发誓,永不再娶。”

连丧挚爱,这人世间的痛苦莫过于此。

可这也仅仅是郝顺利所经历的一部分,更加痛苦的回忆紧接着向他如浪潮袭去。

“听到这里你们肯定觉得我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郝顺利摇摇头,自嘲似的笑着:“若是我能说到做到,也就不必在此承受失亲之痛。几年后我遇到了马氏,马氏家境不好,在家中排行老大,她下面还有个年幼的弟弟,父母对她轻则大骂,重则赶出家门,我与她初次相识便是在酒肆门口,马氏爹娘裹着她在大街上吵嚷,那酒肆的掌柜与我相熟,我见人群相拥着挤在一起看热闹便问他出了何事,才知道马氏的弟弟病了,他父母要将她贱卖,只为给她弟弟换药吃。那时她才是个十来岁的姑娘,手足无措的站在人群中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人各有命,我本无心管这闲事,后来有个跛子出了二两银子要将她买走,谁知马氏突然抬起头,她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我站在那里欲离开的步子怎么都迈不动。她那绝望的眼神像极了亡妻的看我的最后一眼。”

郝顺利说着抬起头看向了夏侯淳:“马氏那会应该比你大一点,后来我将她买回家做了丫鬟,有一次突然想起来这时,便问她为何那时要盯着我不放。她展颜一笑,告诉我说,因为你看起来是个好人。再后来,我与马氏久处生情,便娶了她做续弦。一年后她为我生了个大胖小子。”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那么郝顺利的人生尚且是圆满,幸福的。可不幸的遭遇总是千篇一律。生活并没有因此放过他。

“我们两没什么亲戚朋友,儿子满月那天马氏做了一桌好菜,我也喝了点小酒,我们一家三口围在桌边,现在想起来却恍如隔世。”郝顺利似乎连叹气都提不起劲,眼神空洞的看着远处:“那晚,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马氏的尖叫声吓醒,瞬间被吓的从床上蹦了起来……”

“怎么了?”郝顺利边问边下床将蜡烛点燃。

朦胧中他只见马氏抱着孩子上蹿下跳,嘴里不断地发出濒临崩溃的叫喊声。

郝顺利点燃烛火后从惊慌失措的马氏手中接过她怀里的孩子,只见睡前还面色红润的孩子这会已经成了黑紫色,郝顺利探手去摸,孩子身上已经凉了,鼻下没了呼吸。

“怎么会这样,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郝顺利来不及细问,抱着孩子夺门而出,在夜色中直奔上京城的药房,在接连碰壁后总算找到了一家正起夜的大夫开了门。

“没救了。”大夫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淡淡语气却像把尖刃直直的刺向郝顺利:“早来一炷香也许要有救,你自己看看脸都紫了,身上凉成这样,赶快抱回家准备后事吧。”

郝顺利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用力抓着大夫的胳膊,颤抖着唇哆哆嗦嗦的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刚才还是好好的,怎么一醒来人就没了?”

大夫睨了他一眼:“这要问你自己了,看不出来他是被憋死的吗?这孩子是被你们活活闷死的。”

“不可能!”郝顺利彻底崩溃了,失控的吼道:“我们疼他爱他都来不及,怎么会闷死他?”

大夫见惯了这种事,语气轻飘的如同在说一直阿猫阿狗的死:“谁说你们是故意的了?这孩子是喝奶的时候被自己亲娘的胸脯给闷死的。”大夫见郝顺利情绪失控,秉着不惹事的态度放缓了语气安慰道:“这么点大的孩子喝口奶都容易呛死,被自己娘亲闷死的也不在少数,吃喝拉撒睡是人的本能,他娘亲大抵也是累着了才会压住了他也不知道,他这么小也不会反抗,好在年纪小走的也没多大痛苦,你们节哀顺变吧,调养好身体过段时间再要一个就是了。”

马氏全程都傻傻的站在原地听着,一直到大夫要赶人了才突然发了疯的叫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将附近的街坊邻居都给吵醒了,有人对着大夫的药房辱骂,可马氏丝毫不为所动,仍旧抱着脑袋声嘶力竭的喊叫,引得狗吠鸡鸣,附近街坊怨声载道。

郝顺利的神智也在崩溃的边缘,他强忍着心中的悲痛一手抱着早已没了体温的幼子,一手拉着马氏往外走。

那夜过后,马氏彻底疯了。神智如同三岁幼儿,只知吃喝,不认人。整日里痴痴傻傻的,见着孩子就躲得远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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