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棠最终将镯子交付给了徽月。
夜深,众人留宿在金宅的客房内,约定次日一早前往蓝玉楼取各自的悬赏之物。
徽月戴着镯子,做了一个沉沉的梦,梦里她见到的不再是雪天剑舞的黄衣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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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月感觉自己就像一朵浮云,此时正悬在空中,但她能清楚地看到身下千丈万丈开外的蓝水河,就如同御剑飞行在蓝田的上空。但她只是一朵云,她看不到自己的身体,看不到双脚,更不要说御剑。
忽然,一阵急速下坠之感,她不由得恐慌起来。
危急之中,她试着凝神定气,仿佛一下子就掌握了御风之术,原本的急速下坠,变成了匀速飞行,只是方向无法控制,她最终落在了城东处的大宅院内。
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变成了一阵风,穿梭在庭前,院后,因为路过的人都没有对她的存在感到异常,仿佛他们不属于一个世界。
大宅院的东南角,一个丫鬟正端着热水忙里忙外,屋内时不时传来女人凄厉的惨叫声。
她这阵好奇的风,从门帘的缝隙中钻进了屋子,来到卧房内的床前。
床上的女人大汗淋漓,她面色痛苦地揪着床褥,那高高隆起的腹部是她的痛苦根源。
只是一个恍神,孩子便出世了。
但是她没有感觉到众人的喜悦,而是听到了沉沉的叹息,也没人关心床上那个力竭的女人是死是活,而她似乎能听到围观者的心声:“这样,还不如死了呢。”
不知何时,屋内来了一位衣着华丽的女人。
女人走近嬷嬷,用指尖勾开襁褓的一角,瞥了眼里面嗷嗷待哺的女婴,恶狠狠地朝着不远处的床铺讥讽道:“贱命就是贱命,给你一个机会肚子也不争气,生个不值钱的贱种。”
说罢,女人又转头对嬷嬷交待:“这贱种就丢给你养了,还有床上那个,也给我打发了,叫她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老爷。”
嬷嬷怯怯回道:“是,夫人。”
她这阵风,感觉无比沉重,便离开了那间屋子。可她发现,自己仿佛就被困在这一方宅院,走来走去也找不到离开的路。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次看到那个生产的女子时,却是亲眼看她投了井。
她听说,女子本是个普通人家,因为家中偷偷贩卖玉矿营生,被玉家送进了牢狱。女子为了解救父亲,卖身为父还债求,玉家便招揽她做了下人。
虽说尽干些粗活累活但一直以来也相安无事。
后来有一天,大夫人派人去花楼“请”家主,夫人身边的侍女不敢做这档子两头不落好的活,便诓了女子顶替她去。
就是那次,女子惨被酒后乱性的家主在花楼强占。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只是默默藏着这份屈辱,可谁想到,女子竟然怀孕了。
东窗事发,大夫人便将女子换了个偏僻的住处,名为养胎,实则幽禁。待产期间,女子不被允许跟任何人接触。
直到生下孩子,那夫人才真真见了一回,却也只是丢下一句恶毒的话,因为夫人始终坚信是这个卑贱的奴婢勾引家主企图挟子上位。
“啧,果然是下作,居然能在青楼里就把自己的身子给出卖了,就为了飞上枝头当凤凰?既然这样,就给她女儿赐名青凤好了,青楼里飞出来的凤凰,哈哈哈哈哈。”
那个被叫作青凤的孩子,从小被养在嬷嬷身边。
嬷嬷的丈夫,是玉家器行的一位琢玉匠。嬷嬷因为和青凤的生母有所接触,深知她的品性,所以从未对孩子有半分苛刻和亏待。为了保护她,从小便将她做个男儿养育。然后又跟大夫人建言,让她这个“野种”离得远远的,不让她在老爷面前晃悠。大夫人应允,她这才让青凤有机会跟着自己的丈夫,学琢玉的手艺,在玉宅外生活。
嬷嬷尽可能地想要保护好孩子,可她还是听到了关于身世的闲言碎语,以及自己这个名字中饱含的恶意。可是她选择了沉默,无视,因为她知道眼前的平静来之不易,她也没有能力掀起旧账争一个公道,她没资格打破二老用心良苦为她谋来的安定。
郁结惆怅之时,她漫无目的地逛到了一处大户人家的宅院附近,远远的,她就看到了被囿于墙内的海棠,正探出枝头采着墙外的风景。
听说,金家家主在女儿出生之时,差人引种下满庭院的各品海棠,足见宠爱。而金家家主,年近四十也只此一女。
青凤一直羡慕着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女,却也谨守本分,不敢生出半分怨怼,因为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已经是对她最大的恩赐。
青凤看着那高出墙头的海棠红云,正出神中,忽然墙上冒出个脑袋,吓得她捂住了嘴巴,但惊呼声还是溢了出去。
墙上那名少女也是一惊,又赶紧手指抵在唇前,示意墙外人别吱声。
青凤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少女轻巧地翻过墙头,看上去就是轻车熟路,不知道用这个方法溜出来多少次。
落地后,少女得意地回看了眼院宅,然后边拍着手上的尘土边朝青凤走来,笑道:“你要是再大点声,我今天可就出不来了,幸好。”
青凤有些局促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少女则是笑着直接将她转过身推离了“是非之地”。
街道上,两个互相不认识的“少男”少女并排走着。
少女问到:“欸?你怎么跑到我家院子外面傻站着?”
她家?
青凤这才意识到她就是那个尊贵的金家小姐,怯怯道:“我见那个海棠开得甚好,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噢~原来是这样,不过那品海棠不是我最喜欢的,每次看它还得抬着头,我家院子里有几株矮的,而且啊,还跟我一样的名字。”少女随口道。
“那……你名字是?”青凤忍不住偷偷瞄了身边的人,目光一瞬轻点,又赶紧避开来,她毕竟还一身男子装扮,不适合一直盯着女子。
少女笑道:“我叫丝棠,你呢?”
青凤抿了抿唇,小声说道:“青凤……”
许是声音太小,金丝棠直接把脑袋凑到青凤跟前,瞪大眼睛确认:“青凤?是江南一种胡蝶的名字吗?”
青凤一时愣住,她从未听说过原来有一种胡蝶,也叫青凤,在她坦然面对了这个名字由来的恶意和枷锁之后,从未想过这个名字也可以是一种翩然的美好和自由。
青凤腼腆一笑:“是啊。”
“好巧啊,我是花,你是胡蝶。”丝棠嫣然一笑。
那次的偶然相识,青凤只当是一段插曲。从不敢奢想,她竟然还能有机会和金家小姐进有一步的联系。
金家和玉家谋求合作,金家家主带着掌上明珠来到了玉氏器行。
跟青凤同学的几个年轻男儿,都想一睹金家大小姐的芳颜,几人猫在角落里偷偷摸摸地看着前厅议事,青凤也被他们撺掇着一起跟过来了。
再见面时,丝棠是一身端庄秀丽的大家闺秀妆扮,和那日跳墙的轻衣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风格,可青凤却更喜欢她翻墙那身简装,轻便且自由,如今一身华服满头金银,只叫她觉得不堪重负。
幸而,丝棠面色轻松行动自如,看来这种商务场合,她早就习惯了并且乐在其中,青凤替她感到高兴,因为她不是被迫地子承父业。
据说,金家打开了进贡皇室的路子,所以一向心高气傲的玉家,这次也委身愿意合作。
青凤跟着养父,时常出入金宅,去他们内宅一座专门供高级匠人工作的楼里为下次进贡打造一批奢华的金玉珍品。
因此机会,青凤和丝棠有了更深的接触。
一向心思敏感的青凤,察觉到了丝棠过于关心的情意,为了避免她一错再错,坦诚了自己女子的身份。
可丝棠却说:“我心悦的是你这个人,无关乎是男是女,是何出身。你呢,又是如何看我的?”
青凤怔住了,她自是知道丝棠不同于其他富商子弟目空一切,她的眼里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本就是难得。
可她还是不敢有所奢求,因为她知道自己如果只是籍籍无名之辈,那些茶余饭后的闲言碎语总会被时间遗忘。可如果她往前一步,站在阳光之下,那些不堪的过往就都会重新浮出水面,她自己可以忍受,可她不希望牵连无辜,不希望养父母平静的生活被打扰,不希望九泉之下的生母再被人羞辱,践踏,也不希望完美无瑕的丝棠,会因为自己的残破不堪,承受不必要的风波。
于是她沉默了,她不敢答应,却也无法开口拒绝。
金丝棠也并没有步步紧逼,这是她给予青凤最大的自由和尊重。
后来,青凤为了打消金丝棠的念头,告知了自己的身世身份。
金丝棠终于能够理解青凤为什么有如此深的顾虑。
“两人心许,知己足以,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就够,剩下的,都随你心愿。”
金丝棠此时,只想好好地经营金家,成为这郡城首府,让自己足够强大,居高位,高寒到叫流言都退避三舍。
青凤躲在屋子里,仔仔细细看着信上的每一个字。
“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镯子,上面有你的名字。”
“下月初八,海棠树下,不见不散。”
她抚摸着手镯上栩栩如生的金蝶,内心压抑许久的情感终于冲破枷锁。
青凤想要在金丝棠初八诞辰时,以女子的真实面目同她相见。
她特意挑在了一日集市上人较少的时候去了成衣店。
不巧的是,青凤换上女装之后,撞见了玉家的纨绔少爷陪着玉夫人来采买。
青凤丢下银子,便慌慌张张地离去,一身衣裙也未来得及换下来。
青凤顶着与母亲九分相似的眉眼,惊得玉夫人失了方寸。而玉少爷痴痴地看着面前的妙龄女子,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母亲的异常,而是转头跟小厮交代了几句,让他去打听这家姑娘的身份。
在得知青凤最后进到了自家器行后院,玉大少爷嘴角露出一丝邪笑,仿佛那种自己看中一件宝贝然后被告知这宝贝本就属于自家的得意。
接连几日,玉少爷频频出现在器行,嘴说是要督工为金家献上的诞辰贺礼,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发现那日见到的女子,整日以男装示人后,不由得多生出了几分兴趣。
金丝棠诞辰之夜,青凤精心妆扮了自己,她来到了她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等着金丝棠谢客后,和她见面。
谁曾想到,她的行踪一直被玉少手底下的小厮掌握着。
小厮向玉少通报了这一情况,酒正上头的玉少,兴致被燃得更加肆无忌惮,他命人将青凤掳走,在一路疾行回家的马车上,强行霸占了青凤,完全没有给她一丝机会去反抗和拒绝。
青凤醒后,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地躺在那个同父异母的兄长身边,悲愤和厌恶冲上心头,她控制不住地朝着床外呕吐起来,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去拾起自己衣物。而那只她亲手为丝棠雕琢的玉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摔断了,簪头和簪挺各自分离,凄凉地躺在她准备的首饰盒子里,就如同此时的她一样,破败不堪。
青凤紧紧握着簪盒,哭着跑出了门,却正好被赶来的玉夫人撞见。
玉夫人看她一身凌乱的样子,怒从中来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并命人将她锁在了那个被遗弃的西院里,让她跟藏着生母尸体的那口井呆在一起。
“真是跟她娘一样下贱,竟然!”
玉夫人恼羞成怒,为了掩盖家门丑事,玉夫人处理了那个小厮,又用青凤养父母的性命作为威胁,要将青凤许了一桩亲事远嫁。
青凤万念俱灰,但为了偿还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她最终答应了这桩亲事。
临行前,青凤约见了金丝棠,忍痛说出了最决绝的话,并亲手在她面前将那根摔断了的玉簪扔了出去。
“你不是男子,你给不了我想要的,我想要夫妻名分,我想要子孙满堂。”
金丝棠直觉她有苦衷在身,生辰那日她等了一夜,也未能等到青凤出现,她就一直担心她的安危。眼下进贡州府日程已到,她本已入了行车队伍,但听到青凤传来消息,还是赶过来见了一面,虽然没有料到会是这番决绝的话,她也只得劝慰道:“先等我这趟回来,我们再好好聊一聊。”
青凤只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留下一个无情的背影,和无人看到的两行热泪。
金丝棠临走时,差了亲信去原地寻找被丢弃的玉簪。
而青凤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上了送亲马车。
两只浩浩荡荡的队伍,没有擦肩,他们就完全没有交集地各自去往了一西一东。
在行过不知几里,醒醒睡睡不知几日后,送亲队伍早就远离了蓝田,来到一处不知名的远村。
也许是临近目的地,随行的女侍开始为青凤作新娘妆扮,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只是任人用脂粉修饰着自己的面貌。
等到出门看到的不是花轿,而是一口硕大的棺材时,她才惊觉,这是一桩冥婚!玉夫人根本就是要将她置于死地,让玉家所有肮脏的罪孽全部埋葬起来。
她挣扎着想要逃离,却被人重击后脑打晕过去,然后抬进了棺材。
徽月的意识却逐渐清醒,她仿佛感觉是自己被关在了这个暗无天日的棺材里面,不由得惊恐加剧。她使劲地敲打着棺材板,想要突破禁锢,可是这一番挣扎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她胡乱抓着棺材地内壁,像发了疯一样抓得自己十指血肉模糊,也正是因为是在梦中,她感觉不到这样做的疼痛,但恐惧感却无比真实。
不知道哭喊了多久,棺材忽然沉沉地翻倒在地,这一阵天旋地转让徽月感到恍惚,随着咚咚地振动,棺材板终于被人打开了。
一个髯须浓密的彪形大汉在看到她的时候,露出了比她还要惊恐的神色,徽月便赶紧趁着这个机会爬出棺材,头也不回地朝前跑去。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不敢回头,她总觉得身后有人还在死命地追赶,她只能一直不停歇地继续往前,可是双脚就像陷入泥沼一样越来越沉重。
死亡的恐惧感越来越清晰。
恍惚间,她脱离了那一身红嫁衣的女子躯体,又像轻风浮云一样飘飘荡荡。
她看到那原本鲜艳的红色嫁衣,已然在风吹日晒之下归于尘土,嫁衣之下的躯体,也早就**,糜烂,直至消散。
尸灵将养了一株银条修炼成形,他的样貌,和死去的女子一模一样。
徽月跟着男人,一路来到了蓝田。
沧海桑田变化,蓝田如今的繁荣景象,让她既陌生又熟悉。
再见到金丝棠时,徽月心中竟然生出一股久违的沧桑感。
金丝棠在见到男子的时候,情不自禁抱住了他,可也立马发现了他确实是个男人,得而复失远比一开始的失去更加令人绝望。
金丝棠苦笑着问他:“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男子笑着点了点了头。
金丝棠呼唤着身后呆呆看着他们的女儿道:“青棠,快过来,你爹回来了。”
梦毕,徽月缓缓地睁开眼,额头上沁出的汗珠,足以证明她这一夜过的极不安稳,她深呼一口气然后自言自语道:“凤栖棠……凤欺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