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15年2月21日/多云转晴/2:00p.m.
冬天永远是冷色调的,温度几度骤降,连金属的反光也变得暗淡,覆上了霜。
祈夭熟练地晃动机器,冰碴簌簌落下,屏幕终于亮起一块。
面前这台机器似乎只适合在夜里用,映出的光还没有午后的天光亮堂。祈夭抬手笼在上方,勉强看清了字符。
【您好!欢迎使用自动售卖报纸机】
【你的购物车内有:4415-0221报纸一份】
【共花费:1.0髓】
【请再次仔细查看订单,确认无误后点击确认按钮,出货后概不退换哦~】
【友情提示:砸坏机器以500髓为赔偿底金,真实赔偿依损坏严重程度而定,上不封顶。】
从已经损毁的半面轻型玻璃看出来,这是经验之谈。但维修金显然没有用于修复机器,不知道被谁的脏手拿去中饱私囊了。
布满蓝色花纹的机械手指隔着玻璃板,不轻不重按下去。
【已确认!正为您出货中,请稍候…】
祈夭站在原地跺脚,帽尖的绒球跟着一颠一颠,试图驱走附上身的寒意。
老旧的机器正在运作,磕磕绊绊,吱呀作响。
十多年来,祈夭对此再熟悉不过。他甚至能听出来哪个零件又有卡顿,而哪个零件今天发挥得不错。
这样枯燥的一首重奏曲中,突然响起阵清脆的铃声。
风铃是对面的博尔赫叔叔挂在酒馆门前的,以防他自己错过本就稀少的客人。
很明显,刚惊扰这铃铛的不是风,而是昨夜进去,如今才堪堪出来的醉鬼。
祈夭不用转身就能察觉一道犀利目光投在自己身上,紧跟着一段跨越街道的、没好气的嘲讽:
“呦,报纸机?从几千年前穿越来的啊?”
“…在这上面浪费什么钱?还不如给小爷,让爷再喝几杯……”
祈夭只当没听见,“啪嗒”一声,东西落在出货口,他弯腰拾起,留下单薄背影。
转身前,祈夭特意把淡灰色毛织帽向下拉扯,覆过眉骨,表明自己无意社交。那小混混偏不会意,哒哒几步,一片阴翳盖过来,淡淡的影子映在地上,拦住祈夭的去路。
见祈夭没有抬头的打算,他便主动弯下身,鸵鸟一样扭曲着脖子向上望。
混子的抬头纹堆叠在一起,愣在原地,他双眼发直,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真、真他娘的漂亮。
妈的,我是喝醉了见着神仙了吗。
从下方仰望,白发松松散散短至耳尖,蓝瞳映出超脱于世间的光。少年的鼻尖被冻得红艳艳,眸子半垂,那样神性的目光和自己对上,让人不由自主想站直。
然而,脸上印着的两条线又把他生生拽回人间。
从眉骨到泪沟,有两条圆滑的蓝色曲线,颜色比深蓝瞳色稍浅,两者相得映彰。
这是C等公民的标志线,代表他是最底层的人类。
如此耻辱的标记,在这张脸上却像瞩目的蓝闪蝴蝶,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走。
混子双眼迷蒙,借着没醒过来的酒劲儿搭讪:“啊,刚刚跟你开玩笑呢,不会介意吧?不用你的钱,我请你!赏脸喝几杯去吧,好不好、好不好?”
“嘿、嘿嘿……”
混子搓搓手,一扑——
祈夭默默后撤一步,挽起过长的袖子,露出左手手腕。静脉旁印着一行编码,前八个数字代表着出生年、月、日。
用当今年份一减:十七岁,未成年。
混子脑子都卡顿了,哪想得到这些?他只定定盯着那片白皙。少年的手指微微蜷缩,像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样脆弱梦幻。
“操他妈的…”他骂一声,口水喷到空中,瞬间凝成白晶。
混子神情更激动,顾不上自己才被拂了面子,二话不说就伸手拽人,“小美女,跟哥哥玩会儿去!都说了吃喝算我头上。”
祈夭头一歪,目光冷下来。
这是什么品种的醉鬼?
这片郊域的规模不大,平日虽也有过路的人,但大多是奔波于城市之间的亡命之徒。除去金钱交易,这类人跟祈夭他们这种本地人不会有太多交集。
他见过有人喝醉了就学狗走,或者框框撞墙,或者扯着嗓子嚎,说自己是当代歌神。但如此“盛情”的醉鬼,还是人生头一遭遇见。
博尔赫叔叔曾经教过他一则道理,现在正是应用的时候!
在醉鬼碰到自己前,祈夭抢先一步挥臂,右手紧握着报纸,关节处泄出一丝蓝光,拳头直冲其面门!
砰——!
混子如愿跟祈夭接触了半秒,脸色惊变,脸颊两侧下坠的皮肤像水波一样忽的荡起。
他的口水先甩出去,紧接着是头。皮肉脖子抻长扭曲,体现出不可思议的惯性,最终把整个身子都掼到空中。
下一瞬,人又重重坠下。上面吐酒,下面漏尿,流窜到地上一片湿溺,仍有不少尘土躲过黄水的侵袭,无序地飞扬起来。
“喝酒就免了。”
祈夭双手抻平褶皱的报纸,可惜最终还是留下了印迹,他凝起眉,又转瞬展开。
“另外,我不是美女,别搞错了。”
那混混躺倒在地上,蛆一样弓着腰,瑟缩成一团。
他狼狈地爬离那片泥泞,寻一处干燥地方,又躺下。脖子似乎抽筋了,动弹不得,只能看着祈夭的脚,他分不清是布鞋还是运动鞋,其实更像是两者不伦不类的子代,呆愣愣出神。
忽然,一股酸水从胃里翻上来,食道不安分地顾涌,口腔却后知后觉的麻木,使不上劲。那炙热的胃液卡在喉咙处不上不下,让人叫苦不迭。
混子热泪盈眶,快憋屈死了。
谁能想到这小小的、落后的荒地上能有这么个年轻不好惹的主儿啊?!
要是再让他拿东西比喻这C类人,他会坚决地把[梦幻易碎的泡泡]改成[阳光下的钢化膜]。
真他妈漂亮,也真他妈的能打!
疼痛助人酒醒大半,混子却仍不死心,坚强地向上瞥。果然,少年的右臂散出些许白雾,正慢悠悠向下沉——这是机械产热造就的水汽,在冷空气中迅速结晶。
普通的C类人绝不会有这等战力,这少年的右臂是经过改造的强大义肢!
混子心里好受了点,自己虽然被C类人揍了,但这可不是普通的C类人——是的——说不定他是B级,甚至A级机械臂的拥有者呢!
混子的目光大有深意,祈夭才不管他想什么,轻踹去一脚,让他翻了个个儿看不见自己,扭头就走。
那混混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店内的博尔赫老板透过窗遥遥望来,眯眼一笑,任由前不久才侍奉过的客人昏在对面街道。
“喂,老板,再来瓶B2润滑油。”
博尔赫回神,笑意还未褪尽,“诶,稍等,这就给您拿。”
客人没了钱,那还能叫客人吗?
博尔赫毫不留情地转身,右手恭敬地递上一瓶润滑油,左手也顺势往前一推,“再送您瓶冰啤,免费的。”
尊贵的客人接过冰啤,不是预料中的好脸色,反而往桌子上发狠一砸,“嗤…老东西,是想他妈把我灌醉了,好继续宰我吧?”
酒瓶外壁的水珠黏到那人手上,又顺着手钻进怀里。他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金属徽章,一气拍到桌上。
“瞧好了,我可是联盟的人,坑老子?小心你的头!”
博尔赫一个手抖,彻底恭敬地弯下腰,左手飞快翻动光脑的入账记录,把昨夜从他那赚的子儿有一分算一分吐回去。
“哪敢啊!我哪敢啊!”博尔赫扯着嗓子哭嚎,“我老骨头一把了,半只脚迈进坟。要不这样,我白送您两瓶A级机油,您大人有大量,把我当屁一样放了吧?”
客人没了钱,可以是儿子,也可以是爹。
地球脐带联盟,那等层次的势力,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白送?”那人转了转眼珠,红血丝向丘壑一样切向延展,“这词儿不好听,我是联盟成员,又不是什么强盗。”
“您是我大爷都行——我孝敬您!”
博尔赫连忙改口,不容推辞地摆上两瓶机油,目光落回到地面。
这小店能在荒郊野岭开到今天,少不了博尔赫勤勤恳恳的努力和见风使舵的机灵。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世上再没人比他清楚了。
他本分老实低着头,没有要检查那徽章真伪,或是要抬头看那人模样的意思。
直到风铃声再响起,店内彻底没了那高大的踪影,博尔赫才直起腰,把手里上好扳机的枪重新放进暗格,嘀咕几声不堪入耳的脏话。
放眼望去,店内那三三两两的醉鬼就像被机关枪扫射了一样,齐刷刷趴在桌上,博尔赫一看便知,短时间内没人会再醒来。
他垂眸,刚刚的惶恐与恭维尽数消失,百无聊赖地开始今日第六十三次清点酒瓶的数量。
由于年轻时四处闯荡,他的手指粗糙,关节处肿大,茧子几十年也没见消,划过酒瓶时会蹭的它们砰砰作响,跟冬日的风铃一样脆生生叫唤。
不一会儿,酒瓶不叫了,风铃也照旧静着,博尔赫望向窗外,那人还倒在地上。
博尔赫没起身,反而向后躺,头倚在金属柜子上。
他没喝酒,目光却没来由涣散起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认了吧,认命了,这本来就是我的选择。”他想。
博尔赫是海城人,父母早死,他跟着师傅在城里闯荡。戎马半生,在一次冲突中没了师傅,自己堪堪捡了半条命,后来就大彻大悟般决心从那**之都逃出来。
一朝之间,城里的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不见了;令人捉摸不透的笑骂声和不知何时会响起的枪声也不见了。
博尔赫是不后悔的,而且随着年龄增长,这种感觉愈发坚定。
他由衷感激当年的自己舍弃繁华来了这里苟命,只是看着满天白沙和比白沙还萧条的经济,博尔赫还是会时不时做个关于海城的梦。
噢对,还有刚刚那个男孩——叫什么来着?——祈夭!他也常常让自己想起海城。
那男孩是十二年前跟他爷爷一起到这儿的,他不常来光顾,来了也只是买抑制剂或者营养液,顶头了买瓶润滑剂,绝不奢侈。
他年纪虽小,但不好忽悠,多一分都坑不到。
祈夭的成长性机械右臂让博尔赫由衷感到亲切。即使博尔赫在这地方呆的时间比在城内还长,但他始终把那惊心动魄的青春当做故乡。
在城内,博尔赫见过大小固定的义肢,顶多是根据购买者的尺寸再二次加工一下,祈夭的右臂却能跟着年龄一起成长。
这类高级义肢会出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博尔赫现在想来还是会觉得匪夷所思。
但就像没人问起博尔赫沾满血腥气的曾经一样,他也从不过问那高级玩意儿的由来。
博尔赫觉得祈夭这孩子神奇,有年轻时自己的灵气,又有暮年的他经历风霜后的通透。所以即使他年纪小还不给自己无脑送钱,博尔赫依旧乐意多跟他聊几句。
而每次闲聊的话题,绕来绕去最终总会落到“海城”,到了那时,祈夭就自觉不作声了,少年乖巧坐在一旁,听着博尔赫自言自语似的念叨:
“海城有霓虹灯,不分昼夜地亮,晃得人眼晕;海城的人总是擅长打架,或者说,擅长打架的人才能活着。他们追求侵入性的人体改造,什么钢筋铁块都往身上装——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对了,人本身是无比渺小的,有了机械加持才变得伟大。”
“海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诶,别怪叔说的太吓人,你这胳膊到了城里,保准要被人大卸八块的。”
“怎么办?不怎么办呗。记好喽,有人想动你,你就直接给他一拳!赢则活,输则死,最简单暴力的生存法则。”
“以前有人问我,活了这么久,最惊喜的事是什么——我脑子里闪过地下赌场的豪掷,也闪过了擦着我后脑勺而过的枪子儿,最终说出口的,却是‘活到了四十七岁’。”
“听起来平平无奇吧?啊哈!你不知道,城里的人啊,25岁没熬出头,那就活不过30了。能越过这个坎的,不是大富大贵就是祖宗烧了高香,四十七岁,我年轻时想都不敢想…”
“嗯?我年轻时想什么?哈哈哈!跟其他人一样,叔也是个大俗人,钱、权、欲,我都想,可惜都没成。
“那种地方,贫民窟旁边就是摩天大楼,人是控制不了自己的灵魂的,贪欲将人们一步一步拉向深渊。
“好好待在这儿吧,苦点累点,至少活着……”
博尔赫的神情变得苦涩,好像下一秒就要滴下泪来,“上帝总是公平的,哪有绝对的好事?”
祈夭没回应,只垂着眸。
他没跟博尔赫叔叔说,自己从不信仰上帝。
【本文须知:】
-前期慢热,中后起飞,架空世界社会压力大,神经病比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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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阳光下的钢化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