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虽然一直对陛下失踪的消息秘而不发,可当日围观祭天祈福的百姓不少,这些日子朝政混乱,广平王萧定入京,朝野内外一片惴惴不安。
栾沙江固堤的银子批下来,没来得及往下拨,三江入水口已是水涨船高,舂陵郡守每日带人挖沙,将沙土装在粗布袋里垒在岸上,又派人疏通河道,可怎么也是杯水车薪。
户部拖欠河道款,太后是知晓的。
舂陵郡守王偕人微言轻,别说奏折,他就算写了封血书,再往上还要历经永州府,进工部文选官,再进户部,等陛下朱批层层下来,别说河道,他尸骨埋在沙子里都能发出芽来了。
王偕扎在泥沙里,还不知道京城的变故,干脆连官袍也不穿了,混了件灰溜溜的袍子和守军一起吃沙。
“大人大人,京中有消息了!”
王偕一喜:“快说!”
小衙内道:“朝廷派人来押银赈灾了,来的还不是一般人,听说是陛下的亲弟弟广平王殿下,咱们有救了!”
王偕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呆品味了会,思量着坐在石上。
陆卿听说萧定赈灾,不禁眉头紧皱,问:“广平王答应了?”
戴小黑盘腿坐在窗框上剥莲子,扣的满地绿壳,含糊道:“咱们这消息不灵通,要不是定州送信过来,恐怕还全然不知道呢。不是说广平王性格懦弱,是个起不来床的病秧子么,他不好好呆在自己地盘,非赶着替人送死作甚,真傻还是假傻啊?”
真傻还是小聪明,这事不好说。
萧定生母微贱,并非争强好胜那一卦,先帝时这母子二人就不大讨喜,别说被议储,连广平王的封号还是陛下即位后给的,只不过,陛下那三两个兄弟,如今只剩他了。
陆卿想着,太后若要扶立新人,就只有萧定一个选择,所以将他接入京城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可偏偏这时候栾沙江糟了水患、
“陛下怎么说?”
戴小黑扒拉莲心,扣了就扔:“在前厅和江晁他们议事呢,吃么?”
想了想,自己先从盘面抓走一大半。
陆卿每日睡前,房里都会放一剂安神香,这东西对别人不一定有用,可他也不知怎么,每次都跟中了药似的。
他原本还想等前厅散了过去问两句,不料眼皮没撑住。
“郭斌刚刚南下,太后肯定还不知陛下亲临颍川,咱们可以等十三州平息再做打算。”
江晁不同意他们再掺和工部筑堤的事,广平王愿意巡查河岸便让他去,再怎么劳心劳力,只要陛下在一日,他就绝非正统,眼下还是以颍川为重。
方唯时时关心郭斌的动向,一旦他戴罪立功,铸铜案将会彻底告破,陛下对他也会毫不犹豫的连根拔起,在此之前,他把希望全压在了广平王身上。
张平陵懂账目,又熟悉官场和江南诸州情况,除了不能随意进出府门外,这几日议事他都在。
“大人说的不无道理,只是太后敢把广平王殿下放到南边,肯定还留着后手。”他道:“如果我是太后,在明知陛下安危不明的情况下,将广平王推上朝廷,下一步恐怕就是颁发陛下病危的讣告了。”
江晁出身陇西江氏,再怎么没落受的也是正统家学,对此皱眉不语。
萧洹按着肩活动了下后背,肩上的伤有些发痒,蹭在衣上很不舒服。
按张平陵的说法,那些人能将活的说成死的,死的说成活的,就算陛下安抚下十三州,手握兵符,太后也可以公告天下,说陛下早已下落不明,南方那人是假冒天子。
文武百官和各州府事不是傻子,当然不肯听她一家之言,待陛下以兵符调令南北兵马,太后已起势,百姓混沌不清,稍加煽动就是一场战乱,这是谁也不想看到的局面。
萧洹心里有了决断:“朕近日就启程去舂陵,一定要赶在广平王前面接手,述之就守在颍川,有事就和…师兄商量着办。”
七月流火,暑热消退,虚掩的门窗总漏出点秋意来。
陆卿本只打算披衣浅卧,睡着的时候被子只拉在腰上,挡不住寒凉。
他做了个风雪交加的梦,梦里的京城街市空旷,灯火熹微,摊位上盖着麻布,落了厚厚一层白,雪摊映着深灰色的天空,显得寂静无垠,他御马在街上疾驰,疾行穿过了北城门。
有守兵举着火把跑下来,照亮雪花,这小兵年龄不大,看上去有些眼熟,陆卿心里正觉得奇怪,忽然被城外的冷风扑了满面,他恍惚觉得后面有追兵,却想不出今夕何夕。
北面有山,崎岖的山路上结了冰,连最好的战马也要打滑,待他疾驰到尽头,就见到一处陡峭的悬崖,他勒马回头,身后是空荡荡的漆黑一片,哪有什么追兵?
陆卿忍不住扪心自问:我为什么要逃?
正思忖,前面的黑影忽然动了动,崖边有团小小的人影,蹲在地上,看上去削瘦单薄,他觉得有些危险,于是张口提醒:“喂,小孩,雪天路滑,蹲在崖边是作死吗?”
那少年肩头耸动,默然回头,露出一张清隽但是冻得发青的面容。
陆卿对上一双黢黑的瞳孔,里面有股深不见底的不祥,他心头狂跳:“陛下?!”
小陛下已经看清了他的容貌,漠然而不失防备的又往后退:“是你…”
“危、危险,你别动,到我这边来。”陆卿有些惶急的朝他伸出手,山间挂雪的松枝飞速后退,他用力向前扑,可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反而越拉越远。
小陛下歪了下脖颈,面部麻木,空洞无声,用那种喃喃带着回音的声音道:“陵王要作乱,太后要杀我,大将军也是太后的人吗?”
陆卿有点心急:“我不是!”
小陛下诡异一笑:“不是?那你为什么从关北回来,为什么不杀了陵王,你母亲宴宁郡主是怎么死的,你消失三年,又是什么人救的你?”
无从解释,陆卿嗓子有点疼。
“师兄,你一直在骗我...”
看似极短又莫名漫长的距离一下子到了尽头,小陛下青白的面孔朝悬崖下掉落,他心头惊惧,想都没想就跟着跳了下去。冷风呼啸而过,一声沉闷的落水炸在耳边,冰河刺骨,带来巨大的温,仿佛将肺部的空气生生挤压出来,引来一阵溺水的呛咳。
萧洹回来的时候都是后半夜了,刚合上寝衣,就听见卧房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急促沙哑,仿佛肺腑都跟着一起痉挛似的。
陆卿从床上翻起来抹了把脸,觉得浑身发冷,摸到桌边给自己到了杯凉水。
还没入口,隔间的门就开了,萧洹披着衣,拎了只白瓷壶走进来,门角泄露了光亮,昏暗又豆大的一点,壶里的水还是温热的。
陆卿还没从梦里缓过劲来,见陛下好端端的站在眼前,心里安稳之余,又觉出点劫后余生的沉闷来,忍不住怔然问道:“什么时辰了,陛下怎么还不回房休息?”
萧洹把杯塞进他手里,身体几不可查的往旁边移动,似乎想挡住门口:“正准备睡,听到你咳的厉害,喝这个吧,热的。”
陆卿漠然看着他,有点不识滋味,直到有人碰了碰他手臂才顺从喝了。
半杯水下肚,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难不成陛下这些日子都睡他门房了?
这想法一出,陆卿眉头马上皱了起来。
这几日,陛下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陛下小时候跟过他几年,原以为他亲近自己,是久别重逢的惊喜,再不然也算习以为常的依赖,可自从到了颍川府,他越来越不敢自欺欺人下去了。
陆卿是欢场常客,什么场面没见过,那些喜好男风有断袖之癖的世家子弟,他见的比别人只多不少,可怎么也不敢把这想法往陛下身上扣。
一国之君,四海宾服,无论是匡扶天下的举世之功,还是文成武德的功成名就都是该得的,如今这算怎么回事?
陆卿扪心自问,就算是花了千两银子去馆子里嫖姑娘,他都没这么温柔体贴过。
萧洹看了陆卿脸色一眼,预感他接下来没什么好话,于是小心翼翼道:“师兄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他将漏了条缝的窗子关上,像躲避什么似的,贴着墙边暗搓搓的往外走,陆卿心里莫名疼了一下,还是狠心,不能再这样了。
“等等,我有事和你说。”
萧洹背影一僵。
陆卿心下也踌躇,见他和自己肩并肩坐在床上,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心里特别不合时宜的想了一句玩笑,他既没要掀盖头也没要喝交杯,怎么就紧张成这样了。
陆卿心里轻叹了口气:“陛下,臣……”
不料才起了个话头,就被萧洹急急巴巴的打断了。
“我明日就要启程去舂陵了,往年三江河口发水患,不是滑山就是瘟疫,这次……”他堪堪停顿,神色低眉顺目的近乎恳求了:“有什么话,师兄你等回来再跟我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