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琛认为兵法有百,唯攻城最难,要么城中派内应销毁粮草,打压犹做困兽之斗之人的士气,要么投石冲车,攀云梯洒热血,有舍我其谁敢死的勇气。
郭斌策马回城,徐琛咬牙盯着他背影,在朝中和这些奸佞周旋,还真不如在边疆杀犬戎人痛快。
徐琛:“这厮回了城,可就不是这幅嘴脸了。”
冷风销骨,陆卿的马蹄踩在高处,将远处城楼上的床弩看的一清二楚,他面沉似水:“等他回城,我也不打算给他脸了。”
崎岖的山路上,戴小黑一骑飞入队伍,骤停不住的绕了半圈:“江晁不见了,我没在城门等到他,估计正混在百姓里,郭斌也在找。”
戴小黑回身看向城楼,火把层层亮起,像一条盘桓在羊马墙上的小龙。
这亮光‘噌’地在徐琛眼底亮起,整座颍川像一只放大版的城池,角楼,弩床,投石机,都缩在他的脚下。刀是钝的,铁是锈的,南方的风不如关北严烈,他已经很久没打过仗了。
徐琛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带着点兴奋,像刚饮尽了一坛好酒。
陆卿颔首:“你去吧。”
徐琛一度以为自己朝廷从边关移走的一枚弃子,他无数次梦回,见到的是自己厮杀在战场上的模样。陆卿的神色他太熟悉,那是隐藏在文雅外表下最严酷的治军,朝有律,边境处置超过两百人需要上报朝廷,而他上任不足一月,为了树立新的军威,报杀四百人就有两次,还是先斩后奏。
大将军有酷厉的手腕,将派系繁杂的北府军狠狠压在一起,他站在关北,曾像那堵城墙一样,将关内关外都困成了条分缕析的铁笼。
徐琛可以不打仗,但也可以选择跟谁打仗,风想掀起他的衣袍,可惜不能,衣被甲胄压的死死的。
战马感受到去意,不妨被扯住缰绳,徐琛原地打转,目光毫不闪躲:“将军,如果郭斌今日死战到底,定州城门会向颍川百姓敞开。”
两州交战,百姓受累,到时铺天盖地而来的是骂名,徐琛或许已经做好了的打算。
陆卿微微一笑:“定州是好地方,陛下没有选错人。”
徐琛绝尘而去。
郭斌一头扎回城里,只见街上有被兵马踏翻的商铺,寻常人家门户紧闭,空旷的街道遮掩不住兵荒马乱。江晁不仅跑了,还在城中散布郭斌战败的流言,他走上城楼。
“徐琛不见了!是南门,来人,派一队轻骑传令侯在南城门,看到定州兵马速来回报,从方才回来的守军里再抽调,十人一组,巡查城中,务必把江晁给我找出来!”
传令兵从南门至:“大人,南门外,定州徐琛带了三千轻骑,已绕到城下!”
今夜无雨,但有风,从高处能看到明显的火光。
徐琛留下的人里,有那名腼腆不爱说话的亲兵,陆卿认得,那是前两天帮他买萝卜的小孩。他没打过仗,从眼神里就能看出来,陆卿命他原地守在松牢山上,如果有人靠近,格杀勿论。
他重复了一遍:“我说的是死守,你死了,松牢山都不能乱,听明白了吗?”
戴小黑从未上过战场,他只从背后杀人,死亡是终结,他的杀戮从来不需要尊严,甚至不需要理由,可是现在,他觉得风在舔他的刀刃。
还是站在人前杀人刺激,他莫名觉得有点快意,眸中晶亮:“大人,我给你当先锋啊。”
戴小黑一夹马肚,随着陆卿的前尘越下山坡,风从耳旁呼啸而过,山月被抛诸脑后,绿丛退却,风流的白衣亦留不住。
郭斌用火把照亮城下的砂砾。
陆卿身后跟的是徐琛的兵,速度太快,从山坡俯冲而下,像长鹰破风,转瞬就压近了城下的羊马墙。
郭斌什么都不必说,箭雨已经扑天落下,所过之处总有人倒下,挣扎不住的人很快被抛到了壕沟里,尸体能填出一条通路来。
活人是战,尸体也是战,陆卿要的是最快的速度。
犬戎人攻坚关北城墙,用的是一种带倒钩的弩铉,这东西一旦钻入墙中,非得敲碎了才能解出。
郭斌:“上滚石,油桶!就往那些铁索上浇,他们爬不上来!”
速度太快,城头甚至来不换床弩。
陆卿夹了下马肚:“来的好,”
箭沾火星,朝城楼上的油桶一闪而过,‘豁’地一声铺张开来,城楼上有人浴火摔下,砸成了一张鲜血淋漓的饼。
郭斌的眼睛被火光铺满,他用弓瞄着城下那袭白衣,箭也很追。风火相助,等他真正回神的时候,已经有第一个定州兵攀上了城楼,郭斌亲自横剑,割喉。
传令兵跑上城楼:“启禀大人,南门需要增援!”
“投石机不许停,从城中巡防处再抽调一千,务必把南门守住。” 郭斌隔着乱石火光看人,闭嘴猛吸了一口气:“再去,将城中百姓拉过来,上城楼!”
“什,什么?”
郭斌直接踹了传令兵一脚。
“大人,让末将出城杀敌!”
郭斌看了军史一眼,眼中裹紧夜色,渐转狠厉:“你离开城楼后,带两队人马突围,他们经不起分化,最重要的是去矿山。”
他拍墙俯瞰:“是你逼我!”
陆卿策马踹翻了一名守军,未落地时已拉弓射箭。
一声破空尾音——
城楼上绳索瞬间截断,守兵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刚迈出城墙的那位俯面朝下,拍在地上抽搐着不动了。
郭斌捉刀高喊:“紧守城门,决不能让矫诏之乱臣贼子入城,屠戮颍川百姓!”
戴小黑陷入阵中,看到城楼有颍川守军滑下,分成两队朝松牢山的方向疾奔,他甩开刀上血痕,问:“大人?”
“攻城!”
风中糊着闷热的腥气,城楼上士兵尸体横挂在垛口上,热血淋透了刀兵。城墙半面焦黑半面火光,顺着藕断丝连的绳索不甘心地向上延伸,尸体铺在壕沟里,无主的坐骑正横冲直撞。
戴小黑从城墙上翻了过去,他那身足以融入夜色的衣服,正黏哒哒地贴在身上,久违不见的杀人如麻,令他的神经寸寸跳跃起来,他舔了口指尖上的血,抬手劈开守军的身体。
高处有风股在陆卿的身上,勾勒出他略显削瘦的腰身。
郭斌抢上前去,咬字清晰:“你到底是什么人?”
陆卿说:“送你和阎王喝茶的人。”
郭斌死守城墙,此刻的城门就像捅破了墙的河堤——只要南门守住了,这些就不是深夜突围的鹰,而是被困死在笼中的雨燕!
陆卿绕在上面,任由脚下的热风熏开他衣角,袍袖翻飞,露出一截削瘦的腕骨,剑上的粘稠的鲜血倒滑进他臂里,他的衣服像是刚在血池里泡过似的,带给郭斌最触目惊心的色彩。
“你助徐琛调动定州全数兵马,是要将两州百姓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吗!”他急喘了一声,声音含混在飞烟里:“你真以为追查的铜矿只在颍川?”
“交战之地,我不谈公务,有什么等去牢里交待。”
陆卿的身体像后平衡到了极致,衣袖如云,像是飘落在城墙上的一片血色黄昏,他一脚踹在郭斌胸口上,剑卡在墙上,帮他止住向后滑到的势。郭斌后坐着飞了出去,撞在墙上,他挣扎着稳住身形,抽刀撞上陆卿的脚掌,将人掀开。
郭斌低头,剑锋从他头顶的墙壁划过,撕扯出令人齿酸的声音。他焦躁的看了一眼矿山的,用手肘架住挟来的刀锋,紧紧捏住陆卿的手腕。
还不亮......
陆卿松手的瞬间,剑从右手换到了右手,郭斌抬腿一踢,拦腰扑在他的身上,两人一起撞上城墙的凹槽。陆卿的嗓子顿时激上一股腥潮,他反肘磕翻了郭斌下巴,从旁都能听到牙齿破碎的声音。
郭斌眼前一黑,半个身子被人推着往前折去,睁眼满地碎尸,他险些冲着城墙下吐出来。
陆卿抓着他的头往下狠压:“看清楚!你的颍川城百姓为苦役,官匪相勾结,守城之军的性命不值一钱!”
郭斌双手刚一撑,就被条修长又笔直的腿踩了回去,他的胃再次卡在石壁上,这次是真的呕了出来。他被迫微仰着头,酸气直往鼻子里窜,他咬牙挣动,矿山的方向亮了,断断续续的火光盘起。
他扯着头皮,一寸寸回头,断断续续发狠道:“你先,放开我,不然,咱们都一起。”
戴小黑背后挨了一刀,不用看,隔着衣服都感觉伤口见骨,他疼的往前踉跄了两步,看到一个浑身血污的伤兵拉弓,搭上了只带火星的箭。
陆卿皱眉,直觉不好。
“艹!”他大骂一句,扑过去,但已经晚了:“大人!”
陆卿面前灌风,郭斌拔腿就往城楼下跑。
‘轰——’!
爆/炸声平底响起。
矿山窜成了一朵红云,林地和草场像被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搅碎了,陆卿眼睁睁的看着砂砾像被掀起了一层皮,还在攀爬的士兵被卷入气浪,拍在墙上摔了下去。
碎石卷在空中,粉尘如有实质,遮天罩下来。
城墙震动,尖锐的嗡鸣穿透了他的意识,晕眩想吐的感觉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他觉得自己是和沙石混在一起被甩到墙上的,脸和身体都发麻的痛着,耳朵和鼻腔灌满了沙尘。
他站不住,混乱的蜷贵在地上,被一口沉闷的淤血卡的呛咳起来,眼睛被颗粒卡的难受,他看见一团黑影,咬牙:“郭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