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谨最近竟频繁地做梦,梦到从前的安国公府,梦到爹爹,梦到兄长,梦到林翊。
那是个很炎热的夏天,萧锦早早就爬起床去国公府后院的荷塘摘荷花。
记得林翊才刚跟了她没几个月,一说话就脸红,还有点结巴。
那时候的国公府真是好哇,有一片偌大的荷塘,塘边儿上还有个小秋千,是萧远在她八岁生辰时亲自给她做的。
萧锦甩走了跟着的丫鬟,却见林翊呆头呆脑地跟在她后面,十分不乐意。
“她们都去玩儿了,你怎么不去?”
林翊没想到萧锦会突然跟自己说话,瞬时愣住,耳根渐渐发烫,隔了半晌他才挠挠头,“属下跟着小姐,不去玩儿。”
萧锦颇不喜欢这个爹爹送给她的小侍卫,说什么都呆呆愣愣的,她看了他一眼,“小呆子,我要去摘荷花,你跟着我可以,但是不能告诉爹爹啊。”
林翊小跑着跟在她后面,直愣愣地说:“小姐,池塘危险还是不、不要去了。”
萧锦这下连看他都不看了,攥着小拳头威胁他,“你要是敢告诉爹爹我就把你的肩膀卸了。”
后来,她让林翊拽着她的手,她好下去捞离岸边最近的荷花。
那个小呆子却只是直直地盯着她的手,从脖颈红到头顶,就是不伸手拉。
萧锦等得不耐烦了,直接抓住了他的手,她早已忘记了那时的小呆子是什么表情,只能记得那只手布满了厚茧,在她踩空不慎落水时紧紧拉着她,从未放开过。
“王爷?”
苏谨被这喊声叫回神。
眼前人看着她,正是那个不管不顾跳下荷塘救她的小呆子。
他已经长大了,看着她时也不再脸红,跟她说话也不再结巴。
他有了自己的想法。
苏谨走在夜晚的街道上,直直地盯着林翊。
林翊颇有些不自然,又出声问:“王爷带属下出宫,这是要去哪儿?”
苏谨晃了晃神,淡声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林翊跟在苏谨后面一连拐了几个巷子,眼看着前面就要到了,神情一紧,脸色终于发生了变化。
脚步停在了门口,苏谨转头问他:“还记得这儿吗?”
“当然,”林翊点头,喉咙却有些发紧,“国公爷对属下有再造之恩,从不敢忘。”
苏谨抬头。
没错,这里就是安国公府。
自从那夜偷偷来祭拜后,她便再也没来过了。
朱墙灰瓦,像是已经被翻修过的样子。
推门进去,正对着的就是萧氏祠堂,静静地供奉着萧氏一族二十余人的牌位。
“王爷为何突然要来这里?”
苏谨上了三柱香,听了林翊这话缓缓转过身来。
“小呆子。”
她开口。
林翊顿时僵住。
“今夜,就在这祠堂,有我萧氏一族作证,你便都说了吧。”
此话一出,林翊霎时跪在地上,“王爷,属下不懂您的意思。”
苏谨走到他身前,伸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身影隐约映在烛火中,温凉的声音刺破了祠堂的寂静。
“前些日子我去河东赈灾,歇在客栈却遭刺客盗取圣旨,而见过那圣旨的人除了我便只剩下春和、景明还有你。林翊,你跟着我整整七年,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素来拿你当大哥一般看重,你又为何要作那奸细反害于我?”
她缓缓蹲下身,拉住了林翊冰凉的手,“这双手曾经拉住过我,不管不顾,宁死也不分开。可为何,现在却放开了呢?”
正要起身,林翊却突然反握住她即将抽出的手,力道极大,抬眼望着她,似是极力隐忍着什么。
“小姐,属下从未放开过您的手。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看着他那副眼红辩解的样子,苏谨感觉又像是回到了往日。
他刚来国公府被小厮欺负陷害时便是这个模样,拼命地拉着她急切地解释,好像生怕她误会了他,以为他是个坏人。
苏谨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
“那你敢对着我萧家二十余亡灵发誓,你从未背叛过我,从未背叛过萧氏吗?”
回答她的是无声的沉默。
他终究还是低下了头,渐渐放开了她的手。
苏谨笑起来,眼泪却止不住地从眼角掉出来。
“你不敢,对不对?你不敢,对不对!”
她一脚踹到他肩膀,林翊生生受住径直歪倒在地上,捂着肩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说,今天你在这里说清楚,你到底都做了什么?”
林翊还是没有说话,倒在地上闭着眼睛,拳头却攥得极紧,微微颤抖。
苏谨径自哭了好久,眼睛里仿佛有流不完的泪水,她不停地擦不停地擦,直到眼角都红肿起来。
静了许久,她看着他,慢慢开口。
“小呆子,咱们绝交吧。本小姐,不想和你玩儿了。”
倒在地上的林翊身体一颤。
他霍然起身,直直扣住苏谨的肩膀将她拉到怀里。
“小姐,你别走!我从未想过背叛你,从未想过害你啊。”
他说的很是急切,箍着苏谨的双臂僵直发硬。
默默埋藏了七年的隐秘,终于在此刻重见天日。
“我是个孤儿,从小便被当作苏羡,也就是当今皇上的暗卫培养,直到十一岁时作为他的眼线安插进国公府,被国公爷送到了小姐身边。”林翊像是回忆起什么,嘴角牵扯出微微的弧度,“我一生活得艰难,身边从未有过什么知己朋友。可是,小姐您知道吗,自从第一眼见到小姐,我就认定了您。您会拿我开玩笑,会生气卸了我的肩膀,但在别人欺负我陷害我的时候也会为我说话,关心我的伤势,在乎我的心情。我那时就决定不再为苏羡提供国公爷的情报,每天都用些假的糊弄过去。”
林翊说着,眼角的泪倏地滴落在苏谨颈边,滚烫得令她一颤。
“可谁知,国公爷大胜回朝,激起了先帝的杀意,苏羡为了激愤民心,不让我插手搭救国公爷,便有了那夜屠杀满门的血流成河。盗取圣旨确实是我透露了消息,但那也是为了保护您,河东贼人甚多,官官相护,我不想您去。小姐,千错万错是我对不起您,但是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我从未想过害您啊......”
苏谨趴在他怀里,浑身颤抖得厉害。
一字一句,如鲠在喉,如坐针毡。
原来,她的父母兄弟本可以不用死。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棋子。
为了所谓的激愤民心,便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萧氏满门覆灭,为之陪葬。
好一出精妙绝伦的大戏!
死里逃生,亏她还自以为天无绝人之路,谁知这一步步竟都是背后操纵棋局之人的诡谲心思。
为贼人搭救,她还洋洋自得。
为亲信所害,她还狂妄自大。
她有什么脸面,再去面对黄泉之下的父母?
又有什么勇气,再去面对死不瞑目的萧氏族亲?
“放开我。”
冰冷的语气似是一把刀,直直刺进林翊的心上。
扯开他的手臂,她险些站不住脚。
颤巍巍走到门口,她没有回头。
“前尘往事,我不与你计较。
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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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肃从尚书局出来时天色已晚,与几位大臣道别后转身上了轿辇一路回府。
夜晚的街道已经没了几个人影,侍书跟在轿子旁边,远远瞧见街对面慢慢走过来一个人影。
眯着眼睛一看,他暗道不好,转身隔着轿子跟孔肃说了几句话。
“停。”
轿子缓缓落下,孔肃自其中走出。
深沉的眼眸盯着踉跄着走在街边的瘦削身影,神情越发冷肃。
侍书拿过斗篷刚想给他披上,却见孔肃迈开步子径直往那人方向走过去。
脚步生风,带着几分急切,颇不似他往日的淡漠沉稳。
苏谨正无神地在街头走着,头顶上突然罩住一片阴影。
正要抬眸,却眼前一黑,两腿发软,径直倒在一个清冷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