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忽起,树影斑驳,天边弯月被云雾逐渐遮盖,银白月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不多时,雨声沙沙,打破满院寂静。
还是来时的那条路,也还是来时引路的那个丫鬟,方才不过只是晚风寒凉,此刻天边却已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细雨斜风扑在沈鸢单薄的身上,更显羸弱。
引路的丫鬟名唤浮莲,此刻送人回去,路上不由又偷偷打量了几眼,这位沈姑娘的美貌自是没得说的,只是眼神比方才多了几分怜悯的意味。
大冷的天,将军急着召人过去,只不过留了不到一刻的时间,更别提留宿了,想来是不待见这位沈姑娘的。
将军府上下早知将军与沈家是有婚约在的,浮莲记得清楚,两年前那道赐婚圣旨初下之时,外头满是沈家不愿的流言,当时便连沈府下人见到将军府下人时,都是趾高气昂、满脸不愿的。
昨夜,这位沈姑娘冒雨赶来将军府投奔之时,心中多是讥笑和不耻,然此时看着美人弱质纤纤的样子,心中又不免生出怜惜。
浮莲提着灯笼兀自矛盾了一会儿,心道幸好自己不是将军,否则还真是不好决断。
两院相隔不远,穿过回廊便是了。
银杏本就在房中焦急等待,听见外头声响,赶忙拿了伞行至屋外,一眼便看见自家主子冒雨前行的样子。她忙撑了伞,三两步小跑过去:“姑娘怎么冒雨回来了?”
“若是没伞,差人过来说一声,银杏给您送去便是,姑娘前几日才淋过雨,一再如此,若是着了风寒,可怎么是好?”
银杏一面说着,一面撑伞将主子迎进屋内。
方才主院来人召见时,银杏心里既有欣喜又有失落,可谓五味杂陈。这欣喜自是因为姑娘得偿所愿了,姑娘费工夫来此,便是想寻将军府庇护,能得将军召见,自是好事一桩。可是一想到姑娘那样矜持贵重的一个人,如今却要靠曲意逢迎讨人欢心,她的心中又不免失落。
然此刻,看着看见自家主子衣着单薄、被雨打湿的羸弱样子,银杏心中别提多难过了。
“大将军深夜忽然召见姑娘,不怜香惜玉便罢了,怎还叫人淋着雨回来,打把伞而已,有那么费工夫吗?”银杏一边抱怨,一边将房门重重阖上,“将军如此苛待姑娘,奴婢倒是觉得,这日子,还不如住在如意巷里舒坦呢。”
“休得胡言。”沈鸢厉声打断。
银杏闻言只得闭了嘴,主子多次提醒过她,在将军府是寄人篱下,需小心行事,不可惹是生非。她心中确实不服,但也不敢多言,只将心中悲愤化为干活的动力,为主子斟了杯热茶。
“夜深了,奴婢一会儿看看能不能借厨房给姑娘熬碗姜汤,房中只有这些了,姑娘先喝一口,暖暖身子。”
“不必麻烦,我何时这般娇弱了,”沈鸢接过茶盏,展颜一笑,“热茶足矣。”
银杏拧眉,这般境遇,姑娘竟能笑得如此真心,当真心大。姑娘心中打算,银杏不是不知,只是前路太过艰难,她不敢去想,姑娘会因此受到多少苦难、险阻、还有……折辱。
银杏不敢让自己往下继续去想,只帮姑娘烘暖了被褥,好让其睡个安稳觉。她不懂朝政,只知自己八岁被卖入沈府,老爷和姑娘一直待她极好,她无以为报,能为沈家做的,唯有这些了。
沈鸢用热水擦了把脸,又换了身干净的寝衣,便上床休憩了。烛火熄灭,房中陷入一片暗黑之中,沈鸢摸出脖颈间戴着的那块月牙状玉佩。
这玉佩是沈府被禁军包围之前,府上混乱不堪之时,父亲亲手交给她的。当时沈府上下乱作一团,父亲将玉佩交到她手中后,只说了“去西市一家名为玉康堂的药铺,寻位姓王的掌柜庇护,他会安排人送你出京,再也不要回来。”
寥寥几句之后,禁卫便已冲入沈府,父亲被扣,沈鸢眼含热泪,手里紧攥玉佩,不敢多言。
在如意巷暂住下来之后,沈鸢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去了那间名为玉康堂的药铺寻人,然接连几次,都未见药铺开门。还有一次,她好不容易遇上药铺开门,她进去询问,然药铺中人却道,掌柜外出采药未在京中,且归期不定,只叫她过段时日再来。
沈鸢不知这究竟是那位王掌柜的推脱之词,还是真有其事,但人未寻到,也只能作罢。
她并非想寻他庇护,也不想离开上京,她只想弄清楚这位王掌柜同父亲是何交情,是否知道一些关于贪腐案的真相。这是父亲被抓之前同她说得最后一句话,父亲不会在那般紧要关头同她说些无用的话,其中必有蹊跷。
眼下,她既已在将军府中住下,得一席安宁之地,也是时候再去一趟西市了。
夜色深浓,窗外雨声簌簌。
沈鸢翻了个身子,随后将颈间玉佩收好。如今,沈家只剩她了,她不能胆怯,不能矫情,更不能生病,养好身子,抓紧时间找寻线索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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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城郊军营。
卫驰策马而至,刚入主帐,就见段奚骂骂咧咧地进来了:“朝廷的军饷究竟什么时候才发,出了个贪腐军饷的案子,抓了户部几个人,就无人搭理此事了吧?”
前些日子江南水灾泛滥,又逢北疆战事,国库早已空虚,否则宣文帝也不会因贪腐案大发雷霆,然户部的官员抓了不少,贪腐的银两却至今未寻到踪迹。
军饷贪腐一案,卫驰本不欲插手,只是眼下军饷久未下发,户部又一直以无人无钱做推脱,再这么下去,下拨军饷更是遥遥无期。
卫驰行至长案边,缓缓坐下:“对于贪腐一案的线索,你了解多少?”
“属下正准备向将军说明此事,”段奚一面呈上几张写有情况的信纸,一面将收集来的情报悉数道出,“一个月前,沈府被抄,从沈府书房中搜出半本残缺不全的账簿,上边记录了一些官员名姓以及部分军饷的去向,大理寺便是由此账簿抓人的。”
卫驰抬眼:“半本?”
“是啊,就是半本,”段奚点头,而后将声音压低道,“且据我所知,账簿上的字迹并非是沈明志的,也是因为如此,沈明志只是被暂押入狱,而非直接抄斩。”
卫驰心中了然,半本账簿、字迹不同、且非沈明志本人经手军饷一事,偏这账簿是在沈家书房中搜到的,此案确实有些蹊跷。
“账簿上的官员名字可全都出自户部?”卫驰张口缓缓问道。
“具体的官员名字,属下不知,”段奚手搭在剑鞘上,继续道,“但属下听闻,名单上不仅是户部官员,兵部、吏部皆有涉及,大理寺拿人的时候,那是一查一个准。”
名单准确、字迹不对,可禁卫查抄,众目睽睽,确实令人百口莫辩。卫驰眼前莫名晃过一张玉软花柔的脸,半本账簿,还有名单,段奚不知名单上是何人,她或许是知道的。
“负责经手军饷的乃是户部侍郎崔默,可早在半个多月前,崔默便已称病不出,如今更是逃遁踪迹全无,其府中未搜到关键证据。”沈家的线索说完了,段奚便开口道出第二条线索。
卫驰并未应声,只静静听着。
“余下的便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了,”段奚两手一摊,无奈道,“三十万两白银至今一分未寻到。”
这些便是段奚已知的全部线索。
此案看似线索证据皆有,可最重要的官银却至今未寻到,崔默一个户部侍郎,且不说他身后有无其他势力,光是三十万两白银这般庞大的数目,若说镇北军中无人与之同流合污,是绝不可能的。
然眼前这些线索,皆无大用,卫驰拧眉,目光落在纸上的“崔默”二字之上,眼下合该先将崔默此人寻到才是。
“大理寺可有在寻崔默此人?”卫驰问道。
“自是在寻,”段奚回答,“只是将军也清楚,就上京城内的这些个人,是什么样的身手……”
卫驰屈指扣了下桌案:“出城皆需官凭路引,崔默身居要职,不过半月时间,又是独身一人,定然没有跑远。”
段奚顿时来了精神:“抓人而已,大理寺的人若是没这个能力,我镇北军中精锐,亦可以代劳。”
此事关系镇北军上下,他也想早日弄清事情缘由,加之回京之后无事可做,他早就闲不住了。
卫迟乜他一眼,并未应声,段奚知道,这便是默许的意思,忙抱拳回道:“属下定不负将军所望。”
段奚禀报完事情,并未离开,而是站立在旁,显得有些局促,与他平日里火急火燎的样子全然不同,卫驰知道他定有其他事情要说。
“有事便说。”卫驰直言道。
段奚确实有事要报,不过却是将军不喜的私事,段奚方才还在犹豫如何开口,这会儿正好顺着台阶下。他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咧嘴一笑:“叶家方才派人来传来口信,说是近来多雨,叶忠大人突发旧疾,想问问您是否得空前去探望。”
卫驰拧眉,没有应声。
叶忠乃镇北军旧部,从前一直追随父亲北征,如今在军中担任副将。十二年前,北疆一战,镇北军几乎全军覆没,叶忠因有伤在身,未赴前线而侥幸逃过一死。卫家出事之后,年仅十二岁的卫驰独自一人留在上京,叶忠一直对其照顾有佳,后还举荐其再入镇北军中,卫驰一直对他心怀敬重。
叶忠已年过四十,久经沙场的他身上伤势众多,此番再次从北疆归来,身上新伤旧伤皆有,加之年事已高,叶忠已是准备告老还乡。身为武将,何人身上还没点伤,叶忠不是扭捏的性子,这“前去探望”一事,怕不是叶忠派来的人罢。
按说叶忠开口相邀,卫驰不会有所迟疑的,这烦就烦在“过府探望”这几字上,叶忠膝下有一子一女,其子叶嵘与卫驰同岁,现在兵部任职,可叶忠那位那位刚刚及笄的女儿……
“你寻个理由替我打发了,再帮我送份滋补疗伤的贺礼过去便是。”卫驰思忖片刻,冷声说道,叶忠必会理解他的心思。
一回上京,便有麻烦事接二连三地寻上门来。卫驰向来烦这些琐事,然言谈间,帐帘撩起,又有人入内来报:“禀将军,宫中送来请柬,为庆镇北军凯旋,下月初四,皇上特命人在宫中设宴庆贺,请将军前往赴宴。”
方才段奚还在抱怨军饷久未发放,这边宫里竟还有闲钱设宴,这便是如今朝中的风气。
卫驰低头看了眼手中请柬,将目光落在“十一月初四”几字之上,久未移开,卫驰皱了下眉头,很快松开,可这是皇上宴请,不得不去,卫驰抬眼:“将请柬拿过来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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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