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行事与常人迥然不同,曾经射杀杨梁的铁弩被他悬挂在案头,甚至让工匠为箭头配齐了玉制箭杆,那支箭孤零零插在箭囊中与那张弩并排而挂。陈则铭看到的时候很觉得茫然。哪怕是为了警醒自己不忘仇恨,常人也不是这样作法。
他从来不懂这个人在想什么。
皇帝接下来封了他爵位,又赏了新府邸,时常将他带在身边,几乎要将宠爱之意昭告天下,于是到陈府送礼的人更加的络绎不绝。
有时候,皇帝兴致来了也会要求他留宿宫中,陈则铭默默地服从了。已经是这样的宠信重用了,他好像没有拒绝的余地。身体的占有也许是代价之一。
他的升迁太迅速,于是关于他的谣言也格外的多,大部分话语在日积月累之后他已经能平静面对。但有时突然听到“近臣”、“佞幸”这些词,他还是禁不住地脚下发虚,像被人一枪戳中了心脏一样难受。
这一日,宫内新运来几块太湖石,嶙峋多孔玲珑剔透不说,体积巨大,甚是难得。皇帝命人叠成假山,以供赏玩,并将陈则铭叫了过来。
陈则铭到了宫中,被领到花园中又不见圣驾。一问方知,是万岁临时有事,差他在此等候。他闲极无聊,围着那假山绕了几周,见那巨石宛如重峦叠嶂又像一扇巨大的屏风,这一放,眼前景色一眼难揽,果然更添曲径通幽之感,只是这石头如此庞大,也不知道是怎么从太湖运到万里之遥的京都的。
正感叹,前方突然转出个人,两人差点撞一起,立定一看,不由怔住。
那女子抬眼望他,也吃了一惊,隔了片刻才道:“你怎么在这?”
陈则铭连忙施礼:“贵人娘娘。”
荫荫抬眼瞥他:“……哥哥这么客气,莫非是想要我叫你陈将军。”
陈则铭忍不住笑了一笑:“那怎么敢。”
荫荫刚从太后那里请安过来,听说此处有新玩意,绕道来看看,正巧便碰上了。两人一起走了一段,陈则铭始终落后一步,很是恭顺,荫荫看在眼中,却也不多言。
待走到开阔处,荫荫停下脚步,将贴身侍女喝退了几步,转身对着他:“我总疑心身边有人监视,是以越是光明磊落处,方越好讲话。”
陈则铭心中奇怪,也不敢多言:“娘娘有话,但请……”
荫荫打断他:“表哥,如今……你过得可好?”
陈则铭猛然被她这么一问,大是意外:“过得可好……”他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心中道我过得好吗?现在这样是好吗?
肆意沙场、加官晋爵、荣宗耀祖,这都是他从小梦寐以求的。可同时他付出太多,躺在皇帝身下曲意承欢的时候,他放弃的是自己的尊严。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仕途、自己的一生会是这样走过。他不敢想未来,更不能想曾经是如何的憧憬,他就像被困死在了眼前这个泥塘之中。表面上看,他获得了他想要的一切,可这些的背后是他每日里的挣扎,他在臣服还是反抗的念头里反复徘徊,被那些意念一次次地凌迟刺杀。他一步步地退却,好像终于顺其自然了。
可那是自然吗?那不过是放弃的借口而已。
他最终是软弱地放弃了。
荫荫的问题像针一样刺痛了他,可走到这里,他好像已经没有退路。
荫荫幽幽道:“到了这宫中,我才发觉,原来有时候,一个人轻而易举便能改变另一个人的一生。多奇怪啊,你的命运原来不在自己手上……”
陈则铭几乎要点头称是了,他和荫荫一样想到了自己。突然间灵光一闪,陈则铭在心中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莫非……是她知道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那一夜……那一夜窗外难道居然是她?陈则铭的脸刷一下白了,全身汗毛倒竖。
荫荫似是想起什么,抬头朝他笑了笑:“在太后寝宫,看到些事情,难免有些感慨,是小妹失态了。”
陈则铭怔了怔,太后寝宫?她是指太后被幽禁的事?是了,若是她亲眼看到了那一幕,哪里会这样平静。这么一想,心中才渐渐松懈了下来,那一夜窗外如果是她,她又怎么可能及时退走,连自己都找不到?想到这里才如释重负。转念又对荫荫道:“这样的话,再也不要说了,若是给人听到,告到万岁那里,却是糟糕。”
荫荫点头。
陈则铭忍不住长长舒了口气。
不是她,那一晚不是她。……太好了。
皇帝始终没来。
次日,陈则铭去御书房见驾,皇帝正在习字,见他到也没停,两人时断时续聊了些政事。直到皇帝似是无心道:“陈贵人……朕听说陈贵人原来不是你的亲妹妹?”
陈则铭一惊,答道:“家父止有二女,当初圣旨上指明是陈家三女荫荫,想是搞错了……家父这才收了荫荫为干女儿,此事早已经与执事太监说明,原来不曾告知皇上吗?”
皇帝停笔想了想:“……是吗,朕不记得了……你和贵人既然不是兄妹,她又入了宫,便该疏远些,以防落人口实,以后你们还是少见为妙。”
陈则铭心知大概是昨日与荫荫见面的事情被人给告了,皇帝这样说,他也无从反驳,只得称是。
过了不久,前线再传战报。
皇帝其实并不想陈则铭这么接连出战,但朝中大臣都主张让他继续领兵,要用他锋锐挫一挫匈奴的士气。皇帝最终同意陈则铭为帅,但这一次他指派了监军,让韩公公随军督察。
听闻圣意时,陈则铭颇有点惊讶,他跪接了那绫锦敕旨,拿在手中仔细看了两遍,面有惑色却缄默不言。
消息很快传开。有鼻子灵的,却从其中嗅出了些古怪,本朝确有太监监军的前例,但派出心腹宦官,这样的举动,可看作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不信任主将,另一种则是想提拔心腹——而韩公公已经是位高权重。
众人纷纷猜测之余,都隐约有了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萧瑟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