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晋眼里浓稠的情绪令人心惊胆战,陆暄忙道:“陛下!”
她深夜被召进宫中,高映之转头便知晓,还要亲自过来,皇帝愿意不多想都做不到。
四年前她也是这样跪着,面前是阴晴不定的先帝,背后是空无一人的陆家。谢文襄,只有谢文襄,他迎着君王的猜叵,坚定地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轻声道:“我的学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她再承受不起失去了。而大尧也不能再失去另一位肝胆忠臣。
“陛下,”陆暄道,“臣愿上交虎符,留在京中,等陛下查明真……”
然而一个“相”字还没出口,便被打断了。
“陛下,臣有要事相禀。”
陆暄暗暗叹气,没敢回头。她听得出高映之的声音,无召入殿是为不敬,一旁的小官怯生生道:“高大人说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小人……没拦住。”
洛晋嗤道:“是啊,尚书令岂是你能拦住的?赐座。”
“谢陛下,臣就站着说了,”高映之道,“臣得知,此月京城数次出现乌玉军马,然事关重大,不敢乱言,直到今日查清,这些乌玉马皆养在西郊,属右卫指挥使沈绎管辖。”
洛晋心里一紧,盯着高映之,道:“说下去。”
他知道乌玉军马的线索,却屡查未果。若是军马也同陆暄有关……
“陛下该审的人,不是陆将军,”高映之定定道,“是贤王。”
洛晋仿佛掉入了冰窟,整颗心都被冻了起来。
同时,京城西郊,一排排军马昂首嘶鸣,全副武装的士兵举着贤王的军旗,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反叛大幕。洛衡一把摔碎酒碗,他身后的人皆作出了同样的动作。他们蛰伏数年,内有宫人眼线,外有军械马匹,趁着皇家暗卫转移视线,盯着陆家不放的时候,撕裂了表面的太平。
贤王军以西郊为阵地,分为三队,从西、南、北各自进发,而沈绎默不作声地为他们开了一路后门。
吕谦抹了一把脸:“娘的,居然还下雨了。”
他听信了齐王的话,立即披甲回到左卫,架高了瞭望筒,只是一下雨,难免影响视线。
一旁的小兵道:“将军怎么回来了?”
“睡不踏实,”吕谦胡诌,“你就守在这儿,如果有什么不对,及时来报。”
小兵行了个漂亮的军礼,十分利索地干活儿去了。谁知吕谦没走出五步,小兵便大喊道:“将将将军!敌袭!真的有敌袭!”
吕谦一把夺过瞭望筒,远远看去,冒雨行进的队伍如同黑夜里的鬼魅,一时竟判断不出有多少人。吕谦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大喊道:“整队!迎敌!”
咚咚鼓声响起,穿破苍穹。御林军左卫由指挥使亲率,以最快的速度扛起了京南防线。传令兵快马加鞭朝皇宫而去,递上了紧急军情。
而京北、京西便没这么幸运了。京北统领让人从被窝里拽出来的时候,吓得打了三个喷嚏,顶着里三层肉、外三层脂的肚子,急急地冲了过去,还给东城发了紧急求援。
京西由洛衡亲自带兵,势如破竹,不过一个时辰竟杀上了朱元街。
“报——”第三封急信传来,“京西失守,沈绎的右卫直接混入叛军,一同往皇宫方向来了!”
情急之下,陆暄竟忘了自己的境遇,脱口而出:“有多少人?”
“至少五千,”传令兵满头大汗,“但我们尚未摸清叛军援军数量,且没有准备,又是御林军内乱……谁能打,谁不能打都分不清啊。现在京城中的其他将领都正往皇宫赶来护驾……”
传令兵话音未落,陆暄突然踮脚一跃,身影如刀。只听见“叮当”一声,洛晋身侧骤然掉下一柄弯月匕首,他猛一回头,竟是一姓赵的常侍企图弑君!
赵常侍一击不成,颓然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他面前是陆暄方才打掉匕首所用的暗器——是吕媛饭后塞给她的一颗硬糖,糖纸裂开,糖也碎成了几半。
赵常侍自洛晋登基便不离左右,他性格温和,做事细致,素来信佛。一个连看见地上的蚂蚁都会绕着走、免得踩到它们的人,就这样在背后朝主上举起了刀。
在一阵“护驾”、“陛下”的大喊中,洛晋却顿时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好久才缓过来。两排侍卫鱼贯而入,其中一人架着赵常侍退到了殿外,陆暄沉默地站在一旁,没等到任何回话,便走下去,一掀衣摆跪在了原来的地方。
那传令兵咽了咽口水,声音都低了不少,等一切安静下来,才接着道:“他们赶来……赶来皇宫,可能还需要些时间。”
高映之突然道:“陆将军对京防可熟悉?”
陆暄:“略知一二。”
洛晋紧紧地握着龙椅的扶手,双拳皆是青筋尽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喉头,被他狠狠地咽了下去。
“陆卿。”
陆暄一凛:“臣在。”
“你带五百宫内禁军,”洛晋声音沙哑,“守住朱元街。”
陆暄:“臣领旨。”
她迅速从地上站起来,朝传令兵一点头,急急地奔了出去,轻甲尚未卸去,在雨中很快被打湿了。
仿佛刚才的误解从未发生。
有些人,是天生的守卫。
屋内,君臣相顾无言。片刻后,高映之才开口:“陛下不必太过忧心,天佑大尧,不容叛臣。”
洛晋只是疲惫地摆摆手。
雨中刀枪相接,血与肉是野心的代价。洛晋在文渊殿坐了一整夜,一封一封急报传来,传令兵呈给他,再按他的意思去调整部署。皇太后哭红了眼睛在外面等着,却不敢进去,不管谁赢,她总会永远失去一个儿子。
后半夜,吕谦终于控制住了京南的局势,他派人巩固防御后,转而亲率精锐与陆暄会和。
陆暄上阵紧急,所穿的甲不过是巡营的日常装束,防护作用远远不足,很快多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擦伤。雨幕中,一只铁箭直直地射向马头,陆暄猛地紧拉缰绳,那马前蹄腾空,险险躲过,却受了惊,差点把人甩在地上。陆暄用手撑了一下,陡然发力,从几乎是倒立的姿势重新跃在马上,地上砂石、断剑散落四处,她的左手掌瞬间见了血。
可射箭之人势头正猛,紧接着,三根箭同时窜来,陆暄顾不得疼,刚要挥剑斩开,忽然见一人策马而至,拉弓蓄势,一箭射来,接连打偏了两根,又挥剑一把,径直斩断了最后一根箭柄。
“四爷!”陆暄惊道,“你怎么来了!”
四爷依旧带着面具,一袭黑衣已经湿透了,雨水顺着头发滴滴答答地往下落。他驾马停至陆暄身旁,低声道:“愿做陆将军阵前小卒。”
他说的真诚,可放在喊杀声的背景中,陆暄却来不及细品。
围京反叛,本就是困兽之斗。这不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而是一夕之间,成王败寇皆水落石出的转折。
贤王军胜在先机,胜在满京惶然。待到洛晋得以喘息,集结人马,形势便会急转直下。他们也因此一鼓作气,打的拼尽全力。
神圣而肃穆的宫门外街,在雨夜中血流漂橹。在宫墙内,企图打开宫门的内应被及时赶来的禁军制止,险险要打开的宫门在千钧一发之际又骤然闭合。
四爷一直紧跟在陆暄身旁,他身手极好,甚至与陆暄不相上下。陆暄偶尔瞥见,总觉得他的身法有似曾相识之感,可战时最忌分心,她也无暇细究。
敌军不断后撤,终于渐渐远离皇宫、又在天降破晓前退出了内城。
吕谦有乘胜追击之意,便留下一半人马封住城门,与洛晋新调来的禁军会和。他则与陆暄一起,带着御林军左卫精锐往西奔去。
贤王举兵未成,次日清晨,退守西郊营地。大雨停歇,第一缕阳光重洒京城,惶然不安的百姓才终于探出头。洛晋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保护中,执意站上宫墙,他的脚下,是一夜新增的亡魂之躯。
以高映之为首的群臣开始各司其职,清理宫内宫外的战场。一本本折子如雪片般递至洛晋桌前,有站错队伍、为保命而请罪的,有知情知底、落井下石的,也有义愤填膺、当事后诸葛的。
林庚在一旁,给洛晋奉上热茶:“陛下,要不先歇歇吧,龙体重要。”
洛晋抿了一口茶,并未回应,林庚自知劝不动,知趣地闭嘴了。此役损失定然不少,且将是朝廷的一次大清洗,随后数月,皇帝都会面临处理不完的事务,又不知会有多少深藏于地下的妖魔鬼怪会因此现身,他绷着脸太正常了。
殿外传来通报声——是中卫指挥使庞英来了。
庞英简单交代了一早的安排。京北统领临危而乱,简直是个吃软饭的,好在没有闹出大乱子,但仍然连降三级,他手下的兵暂且交给了庞英。沈绎定然与洛衡一并退在西郊,右卫管辖权则暂时归了吕谦。
庞英一一记下洛晋的回应和下一步安排,正要离开,洛晋却突然问道:“陆卿呢?”
庞英:“臣一早还未见到陆将军,她所带的禁军都留守城门,将军本人应是和吕指挥使一同前往西郊了。”
洛晋点点头,庞英行过礼,退至殿外,转身的瞬间,脸上有一丝凝重的神色。
吕谦派人快马加鞭来告诉他,若是洛晋问至陆暄,先不要说出实情。
陆暄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