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数日又过,终是到了阳春四月,一年里最好的时候。京城愈发热闹起来,尤其是多了些走南闯北的商人,带着各地稀有的小玩意儿,博富贵人家一笑,赚个辛苦钱。
“走一走,看一看喽!哎,姑娘,”一个小贩拦住陆暄,笑眯眯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这儿还有最后一张挂毯,这手感,这图案,整个中原都少见呐!您瞅着,要不要带回家去?”
陆暄自回京以来,常被白遥埋汰“整张脸都写着‘穷’字”,除了前几日公务多,还知道捯饬一番见人,随后愈来愈不修边幅,简直没办法和少爷他本人一同出游了。她正纳闷儿小贩怎么会堵上自己,一转眼便看到他身后的布包里露出一角毛绒绒的东西,定睛一看,那花纹和他所说的“最后一张”挂毯一模一样,如假包换。
原来是货品滞销了。
陆暄心情不错,便掏出荷包,问了价格,三两回讨价还价,便把毯子带在了身上。这小贩卖的并不贵,陆暄随口打听道:“这毯子是北燕的物件儿吗?”
顾主都是衣食父母,陆暄一发问,小贩立刻口若悬河:“是呀,姑娘好眼力。不过说起来,还是北燕人更喜欢咱们大尧的东西,丝绸、茶叶、瓷器,还有民间的小玩意儿,在北燕都卖的特别好。这可多亏了武帝那时候的法令,给咱们赚了多少钱呀!”
陆暄笑着谢过,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大尧与北燕通商,虽说互惠互利,但显然是大尧获利更多。上次战争,起因便是北燕真金白银大量流入中原,加之北燕国君懒政,民情不稳,部分百姓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北燕王庭迫于形势向大尧发兵。
这一年来的大宗边民贸易,大部分好处恐怕也是归大尧所有,这自然不是坏事。只是,从述职那日便可看出,洛晋对边贸的态度依然激进,恨不得把北燕全境榨干供着中原。
万事过犹不及。
陆暄一面想着,一面远离了熙熙攘攘的朱元街,来到了北城墓林。
北城墓林是一片墓地,但不是谁都可以长眠于此。这儿葬的皆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恐怕除了皇家墓陵,再没有哪儿的墓地位超的过它。
墓林入口有四个侍卫守着,他们分列两旁,见到来人,便齐齐地走上去。陆暄自觉地掏出令牌,道:“我来看陆炀将军。”
京城的荒僻之地,也是实实在在的荒僻。成天与墓碑作伴不是什么友好的差事,这些小侍卫年纪都不大,也不是什么得势之人,不认得陆暄再自然不过。但看了令牌,又听她来看陆炀,皆是一惊,有一个胆子大的,还试探着问了一句:“您……是陆暄将军么?”
陆暄笑了笑,没否认:“来陪陪我爹。”
几个小侍卫“腾”地站直,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方才问话的人耳朵有些红:“陆、陆将军,我一定,一定努力找机会从军,去边关!”
陆暄没想到这儿也有胸怀大志之人,欣慰地点点头,多嘴道:“好啊,怎么会这么想?”
小侍卫认真道:“我爷爷在世的时候,也在北城墓林做过守卫,他偶尔会跟我讲墓林里英雄的故事,有的人一辈子功过相抵,有的人死后还会被翻旧账,有的人相反,到死才被正名。他说,见得多了才知道,‘善恶难辨,唯将士有大勇。好男儿生于天地,死在疆场,便没有遗憾了’。”
说罢,他又挠挠头:“有的话我还不太懂,不过,今天能见到您,真是……太荣幸了!”
陆暄心里狠狠地震了一下,调整了呼吸,才抬头笑道:“谢谢你了。”
她朝其余三人略一点头,便径直往林中走去,背影如一棵永不折断的苍松。
陆炀的墓在西北角,正应着他守了半辈子的地方。那石碑上简单地记载了他的功绩,只是冰冷地有些不近人情,像个陌生人,而不是一位丈夫,一个父亲。
陆暄盘腿坐在目前,倒了两杯酒,道:“老陆,我要回去了。”
墓碑不会说话,只是沉默地立着。
“刚才有个小侍卫,说,‘善恶难辨,唯将士有大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老人家半夜回魂儿,去教育了人家呢——怎么和你说的一样?”
陆暄喝了一杯,又满上,双眼如同深潭,不可捉摸地笑了笑。
“老陆啊,”她低头道,“我还是没找到老师,你要是遇见他了,跟他说一声,给我托个梦也好。老师……这么久了,还在外面,我怕他太孤独。”
“北月关那儿你放心,没什么问题。太平磨不出利剑,但磨的出坚盾。尹前辈还在,也有一批像白遥这样的新人,都靠谱。”
“我要回去了,”陆暄又重复了一遍,“你留在京城的话……多多照顾长安吧。我把银骁卫留给他了,他不知道。”
不知道的好,她又想,银骁卫是一直跟着陆家的忠军,聚如焰火,散若星辰,都是千里挑一的精锐。除了皇宫不能来去自如,在京城护他周全,还做得到。如果长安知道了,定会让银骁卫跟着自己回北月关,不如等她走了,再让其首领向长安坦白。
陆暄不知不觉,竟在墓碑前呆了一个下午,直至天色渐暗。今日月亮出的特别早,藏在云后,只肯露出一点踪迹。她突然想起了九里街外,四爷带她所去的无字碑前的月光。
不过,四爷的事儿,还是别和老陆说了。实在不行,就留封书信,谢过他帮的忙,缘聚缘散,本就非人力可控。陆暄一边想着,一边晃晃悠悠地走出来。今晚她还有一顿送别饭,要去陆炀旧友吕谦家里吃。
陆炀上半辈子太顺了,他父亲是京城武官,老师是四境之帅,自小底子打得扎实,军功挨个儿往身上堆,把他捧到了难以企及的高位。陆炀常开玩笑说是祖坟开花,才给了他这般运气。
只是高处不胜寒,他又重情,那寒意便加了倍地往骨子缝里钻,如此一来,谁对他好,他便会掏心掏肺地回应。有一腔真情错付,也有人记着他的好,直至如今。吕谦显然是后者。
吕谦是陆炀少时的玩伴,后来也是借着他的举荐,才坐上了御林军左卫指挥使的位置。陆暄不想连累父亲旧友,又不好彻底推辞邀约,遂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先是递了辞行的折子,才在离京前一日到了吕谦家中一叙。此后天各一方,总比同在京城让皇帝放心。
吕谦家有一子,只比陆暄年长一岁,还有一个刚长的和桌子一样高的小女儿,雄赳赳气昂昂地搞破坏,奶妈心惊胆战地在后面,一边捡着刚上街买回来的玩具的“尸骨”,一边操心着小丫头不要摔跤。小女孩走着走着,突然撞到了一个人,抬眼一看,是个披着轻甲的姐姐。
因着父亲、哥哥都常常穿甲,她对所有披甲的人都有着天然的好感,当下露出没长齐的牙,“嘻嘻”一笑,把玩具一扔,双手抱住了陆暄的大腿。
陆暄:“……”
“哎,媛儿不要闹了!”奶妈知道来者是客,忙要把小丫头拽开,谁知那孩子死不松手,“哇”一声就哭了。
陆暄对小孩子向来没辙,被小太子折磨的恐惧回忆再度袭来,她额头开始冒汗,小心翼翼道:“媛儿……”
“媛儿,看这儿。”
陆暄一惊,被这熟悉的声音吸引过去——是长安。
他今日换了身墨绿衣服,颜色很深,恰到好处地衬出他白皙的肤色。他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拨浪鼓,单膝着地蹲下来,刚好与吕媛的视线齐平。吕媛看那拨浪鼓已经看呆了,终于舍得松开陆暄,歪歪扭扭地跑了过去,兴致勃勃地接过长安手里的新玩意儿,欢天喜地地蹦起来。
吕夫人急匆匆地赶来,笑道:“晚舟,久等啦,方才我去接殿下——他应该说了,自己也要来吧?”
陆暄:“……说了。”
长安:“没有。”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陆暄有些吃惊,但却不想在吕夫人面前显得长安礼数不周,或是他们之间有嫌隙,长安却很实事求是。吕夫人怔了怔,回味过来,笑道:“晚舟到底是做姐姐的。”
陆暄尴尬地笑了笑,随着众人一起进了屋子。
吕家备了地道的八菜一汤,热气腾腾,好不热闹。吕谦亲自把酒满上:“晚舟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边关不比京城,还是多加小心,来!”
陆暄忙接过杯子,抢话道:“我敬伯伯一杯。”
吕谦行伍出身,本就不拘小节,连齐王都敢请。陆家横遭巨变,他却一直把陆暄和长安当做数年前的孩子看待,如果说对皇家人还有些谨慎,对看着长大的陆暄则是态度单纯。
吕夫人则一直有个儿女双全的梦,曾经十分羡慕陆炀。长安虽不是陆家亲生的,对陆炀却十分敬爱。吕夫人还曾经一手牵着陆暄,一手拉着长安,把他们俩的手叠放在一起,笑眯眯道:“等到吕恒有个妹妹,你们四个,就能一起玩了。”如今想想,还真是……对亲王的大不敬。
然而,她在陆暄面前依旧保留了些长辈的模样。酒过三巡,众人开始吃饭,吕夫人便一直给坐在身旁的陆暄夹菜,还一边道:“你伯伯到底是男人,从不操心孩子的大事。要伯母说呀,晚舟年纪到了,若有看的上眼的,尽可告诉我,说不定还能帮着张罗张罗。”
北燕做生意逆差了=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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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