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天裕秋狩,百官随行。
车队浩浩荡荡,百官加上命妇家眷,还是随行的仆人侍卫,足有数千人,外围被禁军包围得滴水不露,行车缓慢。
天子龙撵则是处于队伍的正中间,然而就算是车内陈设奢靡华贵,六匹骏马也走得稳当,没有丝毫颠簸,江尘却一直坐立难安,时不时地便掀开帷裳,探头张望。
直至看见了那个赤色的身影,他才发出满足地喟叹,低眉浅笑:“叶将军。”
叶寒枝忽然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拉住缰绳,回头望去,表情凝固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初,抱拳行礼:“参见陛下。”
江尘笑得一脸开怀:“将军骑马可累了?要不要上孤的马车歇息一会儿?”
虽然叶寒枝完全不出乎江尘意料地拒绝了他,他却仍是带笑看着她离去,柔声吩咐着旁边的近侍宦官:“等会儿将叶将军的帐篷安排在孤的隔壁。”
这宦官名叫忍冬,也是因了一些机缘巧合,才能在新帝近前服侍,连忙恭敬地低声应是,内心却难免诽谤陛下还真是为了追求叶将军费劲了心血,恐怕这也是大夏史上的头一遭,堂堂天子,竟还要如此费尽心机地去追求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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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裕围场位于长留山脚,整个围场面积十分广阔,不仅有大片林地草原,更是有一条波涛汹涌深不见底的大河。山光水色,无一不缺。
秋狩的队伍太大,整个场地都是闹哄哄的,人来人往,声音鼎沸,叶寒枝观此时日头毒辣,便跟卫璃说了一声,准备进自己的帐篷歇息一会儿,养足了精神,等会打猎才有气力。
她随着下人的指示绕过弯弯曲曲的帐篷群,躲开熙攘的人群,走了足足半柱香才到了自己的帐篷,也没多想,直接掀开了门帘,昏暗的帐篷里被突兀地射进一束暖光,烟尘四起。
“陛、陛下?”叶寒枝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一脸怡然地支着脑袋躺在软塌上的男人,满脸震惊。
江尘慵懒地抬起头,柔顺又黑亮的发丝倾泻,直至脚踝,雪肤花貌,秀色可餐。他只着了一身单薄的雪白亵衣,胸口大喇喇地敞开着,露出如玉般无暇的胸膛,若隐若无有着流畅的肌线。
叶寒枝喉头无意识地滚动了一番,然后下一瞬她的意识回笼,连忙慌张无措地倒退两步,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微臣走错了帐篷,还望陛下恕罪,微臣这就告退。”
“叶将军没走错。”江尘懒懒地支起如蛇般柔弱无骨的身子:“这便是你的帐篷。”
“……陛下,您能不能放过微臣?”叶寒枝无奈地转头:“您还要多久才能玩腻这个游戏?”
江尘傲娇地哼了一声,叉起细腰:“腻是不可能腻的,永远都不可能。”
“您还是快回自己的帐篷吧,秋狩本就事务繁重,还请陛下以公务为重,更可况还会有朝中重臣时不时地来寻您觐见。”叶寒枝倒是恨不得把江尘连人带铺盖地丢出去,可终究是被这该死的身份压了一头,只能苦口婆心地劝阻道。
“唔,那好吧,反正孤的帐篷就在隔壁。”
出乎叶寒枝的意料,这次江尘竟然是格外地好说话,既没有充耳不闻,也没有撒泼打滚,闹着不走。动作十分爽快利落地出了帐篷,连头都不曾回过。
只是她还没高兴多久,接下来一道懿旨立刻把她打入了九层地狱,然而她却不能反抗,只能僵着脸接下那道旨意,还不得不谢恩。
“怎么,叶将军似乎十分不愿陪孤狩猎啊?孤身子弱,也未曾来过天裕围场,这才叫马上长大的叶将军来陪一陪孤的。”江尘笑得一脸无辜,两只眼睛不停地眨巴眨巴,看着就像是一朵盛世白莲,只不过切开是黑的。
叶寒枝嘴巴硬生生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微臣不敢。”
“世人皆传叶将军武艺超群,千里走单骑,三进三出敌人部队而斩获枭首,不知君某可有这个福分饱一饱眼福,赏赏叶将军的箭法?”一个年轻的男子突然出言如此说道,话里话外都是挑衅,他叫君鸣,是一月前的新科武状元,还没机会上得战场,因为没有任何战功,所以只被江尘草草地封了一个六品屯骑校尉。
然而他虽品阶不高,却是出身世家,父亲叔伯皆是高官厚禄,所以才敢当着皇帝的面这样挑衅一个从一品骠骑将军叶寒枝。
君鸣不爽叶寒枝已经很久了,一个女人,能有什么厉害的,竟然被这些无知的屁民传得犹如当朝战神,那他君鸣还是武曲星下凡呢,凭什么官职品阶竟然要屈居于一个女人之下?
何况这秋狩本就是武将军领展示自己,大放异彩的时候,凭什么新帝眼里只能看见叶寒枝?他偏偏要诚心踩着叶寒枝少年天才的光辉直接上位。
叶寒枝淡淡地瞥了君鸣一眼:“君校尉想要如何比试?”
君鸣冷哼一声,二话不说便开始拉弓射箭,诸多看热闹的人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只瞅见一只晨凫便像是传闻中的陨星,迅电流光一般狠狠坠在叶寒枝的正跟前,砸出一个浅坑,溅起阵阵尘埃,只离她不足一丈的距离,再近几寸便肯定会伤到她。
一旁的近侍吓得面色铁青,提起那只晨凫,一只羽箭穿喉而过,早已死得通透。
君鸣当然是故意这样做的,为的就是狠狠地给叶寒枝一个下马威,他既嫉妒同样的年龄,偏偏叶寒枝身为一个女人竟然功成名就,也嫉妒那绝色盖世的新君眼里竟然只有叶寒枝一人。
叶寒枝虽也长得不赖,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但跟江尘的仙姿玉色比起来还是远远落了下乘,
自然入不了君鸣的眼。
虽然叶寒枝被如此挑衅,面上倒也不见得有丝毫恼怒,毕竟自己刚去军营时遇到的磨难羞辱比这更甚之百倍,她不生气,可江尘却见不得这场面。
他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阴沉,寒声警告:“君校尉,这既是比试,还望你注重安全,切莫伤到了叶将军。”
周遭的人的眼神逐渐变得奇怪,心思活泛起来,互望一番,都溢满了打探思量。难不成,陛下竟然对叶将军有什么不可描述的心思?陛下迟迟不肯立帝后,是为了叶将军吗?
叶寒枝对着君鸣点了点头:“晨凫耳力极聪,稍有风吹草动便振翅高飞,而刚才这只晨凫被羽箭正中喉吭,君校尉的箭法真是高明,说是百步穿杨也不为过。”
君鸣忍住自得,双手抱拳:“君鸣不敢当,还望将军赐教。”
叶寒枝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君校尉的武艺的确是不错的,只不过——”她顿了顿:“你终究还是没上过战场。”
“跟我比,还是有差距的。”
“你——”君鸣恼怒地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这个女人怎能如此自负。
江尘的唇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他太喜欢这般桀骜肆意的枝枝了,就如同他第一次见到她,好像在发着光一样。
她本就有真才实干当得起自己身上那份骄傲自矜。
叶寒枝不再多话,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她那把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沉重无比的巨弓上,此弓由玄铁制成,一般女子或者孱弱的男子甚至连拉开弓弦都做不到,更别逞论射箭。
随后半眯起一只眼睛,屏气凝神,将巨弓拉得如一轮满月,忽然眼中精光一绽,指尖突松,一只穿云箭便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直上九霄,不过吸气之瞬,两只模糊不清的黑影由高至下,无力地跌在远处。
一个宦官连忙低头顺目地捡回战利品,是两只鹧鸪被一箭穿过。
鹧鸪体型本就比晨凫小上不少,而叶寒枝竟能一箭射中两只,她刚才的话便不算是夸下海口,而是实力所至。
君鸣本想踩着叶寒枝上位展示自己,然而此时的情形却是逆转,他脸色不好却只能强自忍耐,咬着牙说道:“君某技艺不精,甘拜下风。”
江尘笑得像是比自己赢了还要开心:“叶将军不愧是少年天才,那今日便由你教孤骑马射箭吧,实至名归。”
叶寒枝:“…………”早知道刚才就装输了,失策失策。
“好了,孤爱幽静,众位爱卿便不用跟着孤,自行成群,分头狩猎吧,夜幕降临之时便各自清点猎物,选出个头彩来。”江尘驱散了众人,只想要跟叶寒枝独处。
叶寒枝只好牵来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陛下,这小马不似成年公马烈性难驯,您既然是第一次骑马,便骑这匹吧。”
江尘却瘪起嘴巴:“孤不!孤堂堂天子,自然骑马也是骑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
看着像三岁小孩一样耍起脾气的江尘,叶寒枝只能费尽口舌继续劝道:“陛下,您听话点行吗?第一次骑马是很危险的,万一您从马上跌了下来,微臣可担待不起。”
江尘的眼珠子开始不住地打转,一看就是又在想什么鬼主意,果然他下一句便说道:“那叶将军和孤共乘一匹马不就行了?叶将军武艺高强,神通广大,定能护住孤安危。”
叶寒枝本想立即开口拒绝,可看着江尘一脸倔强,只好半妥协道:“那陛下便骑微臣的坐骑吧,微臣这马名叫乌月,很通人性,也听微臣的话。”
一匹乌云踏雪亲昵地凑了凑叶寒枝的掌心,乖乖站好不动。
一般来讲,打仗的人深爱的坐骑是不会借给他人骑的,因为这不单单是匹马,这更是随着他们出生入死的战友挚亲。
江尘自然也知道乌月对叶寒枝的重要性,得意地身后的尾巴都要翘上天了,撒着娇道:“那叶将军抱孤上去。”
叶寒枝警告地看了他一眼,这里虽然没有达官重臣,但闲杂人等确实不少,刚才江尘非要在众人面前拉着她教他射箭骑马已是引起众人揣测,所以她不希望江尘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了。
江尘怕惹她生气,只好乖乖点头:“算了,让旁人扶着孤上去。”
两个侍从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江尘骑上乌月,叶寒枝忽地蹙起眉头,低声喃喃:“这天气。”
她抬眸,刚才还万里晴空的天空现在变得阴云密布,满是雾霭阴霾,黑云压城城欲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