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气尚佳,一早日头便高挂在了云梢处。
叶寒枝去通着活水的御花园里赏了会鱼,回到小姨的寝宫时,老远就听到了内殿里名贵料器跌得稀碎的声音。
小姨心情不好?
她提起裙子,连忙小跑着进去了,路上遇到被赶出来的几个表情慌张的宫女,她更不敢停留。
刚推开厚重的宫门,一声凄厉的尖叫传来“滚出去,都滚出去!”夹杂着一阵噼里啪啦的摔东西的声音。
“姨姨,是我呀,是枝枝。”叶寒枝柔声说,慢慢地趟进了内殿,避过一路的尖利碎片,她撩起层层叠叠的鲛纱,一个发髻散乱衣裙华贵的女子正坐在床头掩面哭泣着。
卫贵妃听见声响,慢慢地抬起头来,双眼肿红。
“姨姨,发生何事了?”叶寒枝一边轻声询问,一边慢慢地蹲在柔软的地毯上,伸开双臂揽住了卫贵妃。
卫贵妃面容惨淡,嘴唇也白的可怕,像是大病了一场,全身上下,唯眼圈是红的。
她睁大了眼睛,两行泪无声地流下来“枝枝,我想出去。”
叶寒枝愣住“出去,去哪里?”
卫贵妃声音哽咽,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受了委屈“我想出皇宫,我想回家,我真的……真的受不了。”
“明明他以前对我承诺了的啊……一辈子都只爱我一个,我才会来到这吃人的皇宫。”卫贵妃表情变得迷茫起来“可今天他却宣布要立其他人当皇后,而不是我。”
“就因为我没有孩子。”
“男人怎么能变得这么快呢?”
叶寒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拿了张锦帕,细细地擦去了卫贵妃脸上的泪痕,连带着也擦去了她脸上那精心又厚重的妆容。
那原本是一张雍容艳绝的脸,一笑倾城。
明媚似朝霞云蕴,高洁胜沅芷澧兰。
可现在,她才进宫十几年,容颜转瞬不再。
就像一朵灿烂盛放却被强行扯断根茎的花,放在了毒辣的日头下,晒得将死未死。
“枝枝,我不是在意皇后的权力,我是想当他的妻,而不是一辈子都是个妾啊。”
卫贵妃双眸无神,她歪了歪头,眼泪划进了黑亮的鬓发里,转瞬消失不见“以前我一直都觉得我对他是特殊的,现在我懂了,他只是想借我卫家的兵权罢了。”
如今的皇帝,名号明宣。
从前先皇驾崩得早,明宣帝幼年即位,可惜这帝位却有名无实,朝堂上势力四分五裂,被丞相抓得死死的,而兵权更是早已被各国诸侯分得差不多了。
老皇帝给他留了个烂摊子。
明宣帝只能充当个傀儡,成年后更是绞尽脑汁地想收回实权,却怎么都斗不过老奸巨猾的丞相,只能忍气吞声,日日在朝堂上和丞相虚与委蛇。
丞相势大,在明宣帝十四岁登基之时就半引诱半强迫他立了自己的嫡长女为皇后。
后来,皇帝静心观察了多年,终是对卫家还未出嫁的嫡次女卫荣出了手。
卫家属开国元勋之后,一直都是大夏的老牌贵族。
定国公虽已年老,手里却还握着十万兵权,而他的嫡子卫峰,身为车骑将军更是有二十万兵权,连朝上如日中天的丞相都不敢轻易招惹卫家。
当时丞相甚至当着他府中的门生说了一句“宁触皇帝,莫惹卫家。”,被当时很多人当笑话一样地传开了。
明宣帝第一次听到这句话被气得咳出了血,三天没有上朝,但却给身为傀儡的他提了个好点子。
他何不让这两家窝里斗,他来坐收渔翁之利。
他选择了卫荣充当了他的猎物,几次设计好的偶遇,让单纯明媚的大小姐很快陷入了爱情的漩涡里。
明宣七年,卫荣不顾家人反对,进了宫,成了他的妃子。
那一年,她只有十六岁。
又在他的撺掇和谋划下,和皇后斗得不可开交。
老国公心疼女儿,只能帮着她对付丞相。
一场他耐心密谋了十几年的大网慢慢收拢,他借着卫家的势力和丞相撕破了脸,终是一点一滴地收回了自己那无比渴望的权力。
明宣十一年,丞相谋逆失败,诛九族。
皇后和三岁的太子被废,终身不许出冷宫一步。
丞相的亲戚和属下被一网打尽,朝中血流成河。
传闻那一年,断头台上的颅堆积如山,鲜血流尽了九九八十一层阶梯,都城的天空都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卫荣以为自己好不容易帮皇帝扳倒了敌人,他就会封自己为皇后,让自己当他唯一的妻子。
可是他没有。
他说:“荣荣,等你有了皇子,我就封你为后,这样才能服众。”
卫荣把这句话当真了,日日夜夜祷告神明,祈求上天赐予自己一个孩子。
可十年来,她肚子却没有半分动静。
明宣帝终是坐不住了。
大夏已经十年没有皇后了。
就在三个月后,他会封太傅之女淑妃为皇后,她将满一岁的儿子为太子。
当卫贵妃听到这个消息后,整个人都崩溃了。
他身边总是有那么多女人,年轻又漂亮。
但他安抚她的理由却是那么正当,她们都是群臣的女儿,他宠幸她们,只是为了巩固自己手上的权利。
她只好偷偷安慰着自己,至少有一天,她会是他唯一的妻子。
只有她,能和他生同衾,死同穴。
可现在她连这点念想都没有了。
她的骄傲,她的执念,她的爱情,都完完全全地死去了。
卫贵妃哭得累了,疲倦地说:“枝枝,你出去吧,让我安静待一会儿。”
在叶寒枝出去后,卫贵妃小心翼翼地从床底的暗格里抽出了一个小巧的黑木箱子。
她把锁扣打开,拿出来里面的画像。
一个手拿折扇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
她把点着香的燃炉拿过来,手捏着那纸画像,颤抖着投了进去。
火星跳动,纸张变形,男人慢慢被烧得扭曲可怖起来,画像很快被烧成了灰烬,消失殆尽。
“你这辈子答应过我的事,没一件兑现了。”
“骗子。”
叶寒枝沉默着出了卫贵妃的宫殿,她站在殿门口,看着这层层叠叠的红墙,和头顶那一小块四四方方的天空,忽然胸口一阵窒息和闷痛。
她最喜欢的姨姨,被困在了这深宫里,再也出不去了。
忽然心情变得难过起来,她漫无目的地在御花园里散了会步,忽然想起了昨天冷宫里那个瘦弱的孩子。
带上些点心去看看他吧。
上次因为迷路,无意中走到了那不知名的冷宫,这次仔细地寻过去,才发现冷宫其实很大。
冷宫并不是指单纯的一座宫殿,而是一大片后宫群。
这里年久失修,处处都是断壁残垣,没人修理的草木疯长。
偶有宫人路过,皆是低着头面无表情,像是提线木偶般麻木。
她寻了良久,走得小腿都有些酸痛了,才终于走到了上次他们分离的地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低垂着头,坐在冷宫殿口的门槛上,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江尘!”
叶寒枝挎着篮子,隔着老远就大声唤他,把他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来。
“江尘,快过来,我给你带点心了。”叶寒枝笑眯眯地放下篮子。
那孩子不知为何,竟然露出了一脸不可置信。
他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她。
每走一步,就掉一颗泪。
“你怎么了?”叶寒枝有些不解。
“我,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江尘用破烂的袖子胡乱地擦了擦泪痕,很小声地说。
叶寒枝有些愧疚地挠了挠头“对不住,今天让你久等了。”
他摇了摇头,垂下脑袋看着自己的足尖,双颊烧得通红,嗫嚅道“你看见我哭了吗?”
“看见了。”叶寒枝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随便就哭呢?昨日我还夸你坚强,怎的如今就……”
江尘慌张地抬起头,着急地辩解“不是的,我以前从不哭的。”
他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来,轻轻地扯住叶寒枝的衣角。
“我以为你也不要我了。”
叶寒枝愣了愣,“怎么会?”
她拿出身后的食盒:“这是枣泥酥,你试试好不好吃?”
少年看着雕花红漆木盒里从未见过的样式精致的点心,眼里露出探究。
他用两根手指捻起来,细细地咽下一口,然后伸出粉嫩的小舌将指尖上的碎末舔干净了,像是一只馋嘴的猫崽。
“很好吃。”他轻声说,“原来没有馊掉的饭菜这般美味。”
叶寒枝沉默了一会儿,岔开了话题:“你年方几何?看着身形尚小,倒是可以喊我一声姐姐。”
她比这小孩高了半个头,被喊声姐姐也是应当的。
江尘板着指头数了数:“虚岁十三了。”
竟然和她同龄?
但他竟然长得竟然这般瘦小,像是个**岁的孩子。
她不敢细想,他这些年都是靠什么活下来的。
“对了,嬷嬷说冷宫外的世界很大,你是来自宫外的吗?”少年睁着眼睛求知地盯着她,满眼好奇。
“很大,非常大。”叶寒枝顿了一顿:“嬷嬷是谁啊?”
“是我的乳娘,不过五年前死了。”
江尘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末了,他竟然又平静地添了一句:“活活饿死的。”
但他的手指一直在无意识地颤抖。
叶寒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那你……现在是一个人住着吗?”
“嗯。”他低下头,玩着手指:“我娘在我三岁的时候便上吊了。”
她有些听不下去了,站起身来:“今天忘记给你拿被子了,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
刚走了几步,裙子却被人拉住。
瘦弱的少年低垂着头,他的身体像秋风里萧瑟的孤叶。
“怎么了?”叶寒枝柔声问。
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嗫嚅道“是我说错话了吗?我不是故意惹你不快。”
叶寒枝连忙解释道:“我并未生气,只是恨自己不会说话,尽提些你的伤心事。”
他摇了摇头:“那你别走,多陪陪我,好吗?”
或许是这些年的遭遇,让江尘养成了孤僻敏感的性子,而且极没有安全感,总是患得患失。
叶寒枝其实能理解,她只好拍了拍他的手:“那你就跟着我一路去吧,正好今日天气好,我们一起去御花园逛逛。”
前几日她路过菊园,便看到那里面的轻见千鸟、胭脂点雪、瑶台玉凤正呈盛放之姿,是个赏花的好时段。
江尘长这么大,甚至从未离开过冷宫这方寸之地。。
他隐隐记得,嬷嬷告诫过他不能出冷宫一步,否则下场会非常恐怖。
可是今日,叶寒枝说要带他出去,他竟像失了心智一样,很轻易地便答应了。
好像只要跟在她的身后,便什么都不再惧怕。
江尘亦步亦趋地跟在叶寒枝的身后,叶寒枝把他当成弟弟宠着,便伸出手来牵着他,江尘愣了愣,缓缓地回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暖和,却不算一般地贵族小姐那么细嫩,然而掌心处的薄茧握着并不难受,反而很让江尘有安全感。
没过多久,便走到了菊园附近。
这里不像前几天那般清冷,园子里忽然变得喧闹起来。
叶寒枝瞥见了那人群中依稀可见的黄色华盖和盛大的仪仗,连忙拉住江尘,躲进了篱笆的角落:“陛下这会子在这里赏菊,咱们还是不要去了。”
“陛下?”江尘低声喃喃。
是他十年再未见过的父亲,那高贵的一国之君。
江尘对他的记忆早已稀薄得所剩无几,唯一有印象的是,母亲上吊那天,表情很平静,她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母后对不住你,但母后有自己的尊严。”
“这一切都是你父皇太过狠心。”
最后的印象里,他伸出手想够住母亲,却只能眼睁睁地看有那双挣扎在半空中的绣花鞋,再也不动弹了。
思及此,他从没有修剪过的指甲狠狠地嵌入掌心。
此时菊园里很是热闹,天子亲手抱着他刚满周岁的幼子,娴熟美貌的淑妃柔顺地倚在他的身侧,不时掩口轻笑。
年幼的太子身娇体贵,不知什么原因,一直在嚎啕大哭。
那个面容成熟俊雅的中年男子,身着一袭高贵的明黄龙袍,脸上没有一丝厌烦和嫌弃,耐心地把幼子揽在怀里,一边伸出手在他背上轻拍哄睡。
原来,他也会这样耐心地哄自己的孩子睡觉,宠溺又慈爱。
然而江尘看着心里面并不感到伤心或者愤怒,他在叶寒枝看不到的地方缓缓勾起唇角。
太子?
真是熟悉的名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