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并无大碍,刚刚突然昏厥有可能是劳累过度。”
医馆大夫开了个安神温养的方子,嘱咐平日要注意多休息。
糖葫芦老板自然是用心听着,善水也看似全神贯注在两人的对话中,时不时跟着点点头,但眼神怎么也控制不住地往一旁的郁十四看去。
善水找好大夫回到原地时,郁十四一如她刚刚离开,像个假人般一动不动。
老板当时已恢复了些许知觉,被医徒掺扶去了医馆。
善水跟上时,郁十四还是不动。善水回头看向他,他才跟上一起进了医馆。
只是觉得她不喜,便要用毒害人,善水只觉胆寒。
一个大活人倒在自己面前,中的毒也不知道会不会丢掉性命,郁十四就那么冷漠地瞧着,只怕已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他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读小学都算年轻了,谁家小学生不玩泥巴玩毒药啊,就算放武侠世界也够离奇的了,这得是什么家庭教育啊。
葛货郎那武功水准,怎么敢绑他,也不怕人家爹娘报复把他大卸八块。善水敢肯定,郁十四爹娘肯定不在乎什么私刑不私刑,至少弄他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不知道葛货郎怎么绑到的。
善水记起郁十四不找老里正帮忙,反而盯着自己去寻爹娘时说的话,这江湖人,是够江湖的,自己居然不知对面底细就大包大揽下来,觉得大侠做派还挺美的。
她算明白了,江湖第一大忌,就是不自量力。
郁十四眼睛一直垂着,善水自然就若无其事看着他默默感叹。谁知这小子忽然抬眼看过来,不知是不是善水眼花,竟觉得郁十四眼睛有点湿润。
陪糖葫芦老板拿完药,三人离开医馆相对无言。
善水心里早散了那几枚铜板的怨气,倒是因为给对方带来这场无妄之灾觉得愧疚,那点错怎么也没必要去鬼门关跑一圈。
“姑娘,啥也不说了,您就是我老朱的恩人。糖葫芦不好吃,我还跟您大声。我有事,您又帮忙送医又帮忙买药,我真是没脸跟您说话。”
“算了算了,您以后再好好挑挑,糖葫芦好吃够甜才有回头客嘛。”
“我一定听您的,下次来还找我,保准好吃,不甜不要钱,”朱老板说着说着又说上口头禅,说完才发现说错了话,“不是那个意思,好吃也不要钱。”
“得得得,我懂,下次来,还买你家的糖葫芦。”
送走朱老板,街角就剩下善水和郁十四两个人。
郁十四一动不动看着善水。
善水也不好妄动,心里却是想了又想。
本来觉得帮郁十四找他的家里人,虽然是件麻烦事,好歹是在行侠仗义。但现在郁十四好像已经是麻烦本身,这一言不合就撒毒,天知道下回会不会直接撒她头上。
大侠,有命才能当大侠。
“你要扔掉我吗?”
善水一下子警惕起来。
这话说得,听着她跟坏人似的,别是在铺垫什么吧。要说武力值,善水觉得自己碾压郁十四一个小孩问题不大,但下毒这事,防不胜防的。
歹毒些的当然直接防患于未然斩草除根,可善水但凡有半点这心思,当初就不可能答应郁十四帮忙。
好心倒成她的困境了,这叫什么事。
“没有,我们走吧,早点找到你家里人。”
“我不会给你下毒的。永远不会,”郁十四的语气难得带了些急切,“真的。”
善水闻言笑了笑:“我相信你。”
两人没再说话,快到码头,善水才道:“十四,要找你爹娘,总该有个大概的方向,我们也不能跟无头苍蝇似的满世界找吧。”
郁十四闷闷说道:“我娘住在洛州城外三十里的万仙谷。”
洛州城?万仙谷?
善水点点头表示了解,偷偷翻开了大地图。
上面现在只有仙游村、临水镇是已知地点,不曾到过的地方,地图上是不会标注的。
好在江流都有名有姓,白水河、乌渡、平江、荒水,四通八达的水路网络,紧紧围绕着善水的位置,葛货郎的藏身地正是在平江边的大城市,不知这洛州城又在何处。
“我准备沿着平江走。”
善水把话说得模棱两可,不想被看出她对当下的地理一无所知。
“姑娘,这条船上的人和货都要沿着平江走,你具体去哪个城市啊。”
善水想着江湖高人的风范,深沉回道:“去该去的地方。”
船老大不耐烦地说道:“什么叫该去的地方,你这姑娘是不是来捣乱的,不想上船就赶紧走。”
“咳,我想沿着平江看看风景,再决定去哪。”
“每个城市的船费价格也不一样,你不知道去哪怎么付钱?”
善水想了想葛货郎的位置,还是决定先把定时炸弹郁十四送走,笑道:“那我们去洛州城吧。”
“这不目标挺明确的吗,净说些没用的。”
船老大收了钱就摆摆手让人赶紧上船。
这条客货船不算大,除了船老大和船员们,一共就六位客人。一位戴着帷幕的高挑白衣女子和她的粉衣婢女,一个酒鬼,一个刀客,还有善水和郁十四。
善水上船时不禁多看了一眼刀客。
临水镇的江湖人不多,谁知这条船上就至少三个,如此想着善水莫名有些想笑。
善水来得晚,和郁十四没得挑,只剩下靠近舱口的房间。房间没窗,有两个床,人站进去就觉得逼仄了。善水假装放下了行囊,她的要紧东西全在虚空背包里,别人瞧不见摸不着。
但出远门不能没行李,便选了件衣裳加条帕子,再算上郁十四的衣裳,也是个鼓鼓的小包裹,瞧着很像那么回事。
上船后没多久,船老大就招呼大家要开船,站得离栏杆远些。
船员刚解开船锚,岸上便传来一阵呼喊,由远及近向着行船逼近。
“还有我,还有我!”声音急切但无半分气喘。
船老大瞬间骂骂咧咧:“知道要走还敢晚了,不准等他,给我开船。”
一道墨色身影从小巷窜出来,快到岸边时忽然凌空而起,一个跟头翻到了船上,再稳稳落下。
“唐大哥,消消气。”
来人极年轻,瞧着不过十**,身着墨色绸衫,腰带上还缀着颗拇指大的翠绿宝石,一副富贵公子哥的打扮,样子也俊秀。
船老大脸拉得老长,公子哥笑得倒是灿烂。他搭着船老大的肩膀,名贵的绸缎袖子就覆在船老大那餐风宿露的破旧麻布衣裳上。船老大初时声高教训对方,但也慢慢被哄得没了脾气。
船上众人看了几眼,便不再关注。
郁十四是唯一一个完全没看向黑衣少年和船老大的人。
他偷偷地小幅度转头,望着身边人的侧脸,欲言又止。
给糖葫芦摊的朱老板下毒,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朱老板不好,惹善水不高兴,就该付出代价。
他做这些是希望善水高兴。
但善水很不高兴。
善水望着随水波远去的河岸,心中思绪纷飞。
在陌生的世界人生地不熟,即使有万丈豪情,也不免偷偷藏着一丝不知前途的迷茫与恐慌。水将一切伤感忧愁无限放大,善水也不免多愁善感起来。
但这不是个哀叹的好地方。
船员们迎来送往高声交谈,坐在甲板上的酒鬼打着响鼾,身边还有个频频小动作的小毒王郁十四。
“十四,有什么事吗?”
“你为什么叫我十四?”
善水失笑:“因为你的名字就叫十四啊。”
“可你之前都是叫我小十四。”
善水摸摸鼻子,小十四不是显得亲切嘛,但现在最好别这么亲切。
“你不是不喜欢我这么叫你吗?”
郁十四马上否认:“没有。”
“只是个称呼而已,那我还叫你小十四?”善水试探说道。
“今天你生气了吗?我给那个朱老头喂药。”
“没有啊。”这可不算瞎说,善水主要是害怕。
“你有,”郁十四定定地望向善水,“你讨厌我了。”
郁十四现在身上有股子执拗劲,像是讨不到糖吃就不罢休的小孩子。
善水看着这个才到她腰高的小萝卜头,心想他也确实是个小孩子。只可惜不仅有小孩子的天真,更有成年人的残忍。
“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善水点点头。
可惜是麻烦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