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爹默默站在柴房里的床的一边,他手里提着烧成黑炭似的药坛,手也似是被熏成黑炭一般模样,数不清的纵横沟壑在指间一交一错,像茅草屋外被划成一田一格的黄土地,那样荒芜,却又那样生机勃勃。
秋娘却是在她面前坐下,手抚上了她的额头,又在自己的额头上比了比,嘴里还呢喃念着什么,脸上和眼睛里也没什么彩:
“退烧了么?”
秋娘又回头看向站在身后的秋爹,秋爹将飘忽着热气浑浊的药坛放在柴桌上,伸手摸向了她的头,也学着秋娘一样将手又往自己的额头比了比,脸上的紧绷终于卸下去些许,只是眼中仍难掩忧心。他转头看向秋娘,道:
“应是退烧了,没有前几日那么烫了。”
“那就好,那就好......”秋娘不自觉自言自语,她抓住秋梧的手,抓得很紧,似是将秋梧当根救命稻草般,“小七,把药喝了吧。”
秋梧抽不出什么力气,她似是一棵未抽条的小树苗,没有多高的个子,身子骨也尽显单薄,两手臂就是抽芽生出的细枝条,没有血色,被雨水样的热疾冲刷得褪了色,磨去了皮。听到要喝药的字眼,小秋梧仍是默默皱起了眉,这几乎是下意识的本能,可看见爹娘眉眼间四处乱窜的疲惫,她讨好的撒娇又被轻轻吞咽下去,眼前的药似是爹娘极其珍视的东西,透过泛绿色的药液她难以看清爹娘的脸,他们只是在药中朦胧,在如梦似幻的绿色仙酒里浮沉。
村子里寻常是难找到治病的药材的,小秋梧清楚,能买到药材的地方只有邻村刘地主那里。那人从外面把药材运进来,然后赚中间倒卖的差价,就吃她们永远都走不出去。毕竟像她们这种人一辈子都被锁在了田间地头里,离不开种地犁地的锄头,放不下牛圈里正熟睡的水牛,她们还期盼着田间地头的收成,期盼看见水田里绿油油生长起来的那天,绿油油出苗的幼稻就像爹娘的一个个孩子,爹娘那个时候总会日夜守在水田的前面,腆着眼看着孩子一个个长大,直到孩子们长大出走的那天。
数不清的月夜,数不清的稻田月下,只闻蛙声常长鼓鸣,两三卷徐风微燥,晚上睡不着的爹娘就带着那时才记事的小秋梧在田间走一走看一看,熟悉稻子发芽成长的气息,那是令人难以忘怀的气息,夹杂着微风,夹杂着风里稻子和野草的味道,还有两三点星光,融在成长的稻子里。
她的弟弟妹妹那时还未坠地,爹娘和绿油油的稻子便是她的所有了。
所以当爹娘将装着同样绿油油的药水端过来时,小秋梧好像在里面看见了跟以前几乎颜色一样的稻田,绿油油稻田在她的眼前铺满了一片,每棵稻都跟大树一般高,她只能够着稻子的根底。也许那已经不能被称为稻田了,那是稻林,爹娘梦寐以求的稻林,她几乎无法想象爹娘在看见那片稻林后,该有多么高兴。
药水绿油油的,小秋梧便以为那也是稻子磨成的,她觉着稻子永远是绿色的,那是她回忆的底色,所以她记得格外清楚。可当药入口后,她发现喝起来只是满口的苦味,远没有稻谷那般清甜,甚至不如刮起来稻风里的清香。
小秋梧抬起眼来,水色透明的眼里透着懵懂,透着不解,她问:
“娘,这些都是用田里的稻子熬成的吗?”
秋娘听了这番略显幼稚的言论后,却并没有笑,她只是低头按在秋梧的头上,轻抚她小小的脑袋,秋娘低声开口:“小七觉得稻子能治病吗?”
可还未等她回答,秋娘又喃喃开口:“稻子能治病,是啊......咱们小七的命,就是那片稻子救的......”
秋爹不语,他帮忙喂着秋梧药,用勺子将药吹冷后送到秋梧的嘴边,看着秋梧呛到后,还用衣角帮她擦去嘴角残留的药迹。他一贯是个沉默的人,身上有着黄土地独有的令人安心的特质,不高也不强壮的后背却看起来像是厚重的高山,粗糙生茧的手指摩挲在小秋梧的额头上,她寡言少语的爹罕有地开口:
“小七,再睡一觉,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可秋梧却再也睡不着了,她仍小,可她总觉得爹娘有些事瞒着自己,剩着浅浅一层药的药坛依旧呼呼往外冒着热气。想起那装满药材的坛子,秋梧突然就想到了那片稻子,那是她的稻子,她突然想去看看她的那片稻田。
也许看见那片稻田,她才能安心。
于是秋梧抬起头,看向她的爹娘,弱着声开口:
“爹,我想去看看我的那片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