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岁岁潇潇 第12章 分别

待睡过一觉后，天色已经黑的差不多了，秋梧刚确实睡过一觉，所以醒来时头仍是昏昏沉沉的，她刚想要下床，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她打开门，门外站着小小的一个人，是阿华。阿华推开门后，先进了屋，又将门关上，身子靠在门上，屋里黑黢黢一片，蜡烛也没被点上，依稀稀只能看见模糊的身影，秋梧的长发沿着内里的白衣顺下来，好像江湖怪志里的女精怪似的。

阿华周围却仍带着油烟的柴火气，似是刚从厨房里偷跑出来，浑身都散乱不堪。

她这时看向床前坐着的秋梧，放低了声音问道：

“姐姐，你之前和阿婆认识吗？”

秋梧侧侧头，没有明着回答，她天生略带着锐利的眼往阿华身上一扫，在黑色的屋里那掺着雪气的眸里没有反射出任何亮光，可阿华还是身子一颤，她感觉正被人用猛烈的视线注视着，即使她看不清那人的脸。

她只感觉之前还可亲的人此时沉默不语，让她的内心有些发麻，有些发颤，所以她的两腿不住发抖，整个人站在地板上，颇有些岌岌可危。

阿华正忍不住开口道歉，以为是自己太过唐突的缘故，惹了秋姐姐生气，可一阵风从她的脸前扫过，有人握在了她的肩上，那股风不同于早日透着淡淡的暖意，反而是一股内敛的冷意，是阵寒香。

瘦削的人影站在面前，阿华身子仍在发抖，秋梧轻轻笑笑：

“别抖。怕我？”

“不怕，阿华不怕的，就是姐姐一直不理阿华，阿华有些担心。”

阿华羞的涨红了脸，她急着开口，却没有看清秋梧脸上愈发聚集的笑意。

“你去过村子前面的山吗，就是前面的那座山，曾经烧起来的那座山。”秋梧突然开口，语气淡淡。

“我之前就住在那座山里，每次下山的时候就能遇见阿婆，当时天气很热，我在阿婆屋后的池塘里偷摘莲子吃，然后被阿婆发现了，阿婆当时逮着我，但什么也没说，又将我放回了山里。”

“后面再下山的时候，阿婆的门前就多出了几捧刚摘下来的莲蓬，连带着几朵莲花都送给了我。”

阿华痴痴听着，就连秋梧何时停下说话都没注意，她后知后觉，仰着脸问：

“姐姐，那些莲子好吃吗？”

“很苦，后面就再也没吃过了。”

“真的吗？”阿华有些疑惑，她的眉头轻皱，似是在回想着什么。

“可是阿华记得村里的大哥哥们都说莲子吃起来很甜，是哥哥在骗阿华吗？”

秋梧蹲下来，刮刮阿华被弄脏的鼻头，又摸摸她的头，问道：“阿华没吃过莲子吗？”

阿华摇摇头，眼里透着不解，似是在思考莲子是什么味道。秋梧本还想说些什么，可又想起什么，她突然问道：

“阿华，阿爷是何时走的？”

阿华咬咬手指，又掰了几下指头仔细数了数，才道：“阿华记得，应该有——九个月了。自从阿华被阿婆捡回去后，到能放纸鸢的时候，阿爷就走了。”

“阿爷走了，阿婆便一直这样了么......”秋梧轻叹道，她低声开口，似是在跟自己说话，于是她又摸摸阿华的头。

“阿华，明年夏天，姐姐会让你吃上莲子的。”

阿华没有说话，她只是呆呆点头，半晌才想起来自己过来是要干什么的，于是忙不迭往外跑，边道：“阿姐，饭烧好了，阿婆让我过来叫你吃饭了。”

*

深夜时分，所有人都在此时悄悄睡下，可安婆婆的房间内却仍还有亮光，似是在等着什么人一般。

还未等蜡烛燃完，门外就传来轻叩门声，安婆婆慢挪动步子往外走去，悄悄开了门。

门外一人提着包裹进了屋，将门关上后，扶着安婆婆坐在了梳妆台前。

秋梧在安婆婆前面坐下，镜子里露出青春年华迥异的两张脸，似是两杯盛着青春年少的美酒，一杯已是早已饮尽了的，一杯却是装不下将要溢出来似的。

安婆婆是带着笑意的，她的皱纹早已藏不住，遍布勾勒在脸上，笑起来时皱纹也连带着一起动，像是扭曲的盘结在一起的老树根，可却挡不住盘盘皱纹下的慈爱，也遮不住那抹恰到好处的安祥。

安婆婆的手抚上了秋梧的头发，沿着发丝一直抚到瘦弱的背上，安婆婆透过那件不薄不厚的里衣，却是直接感觉到了内里，感受到了磨砺凸出的触感，那是道道早已结疤的伤痕，被剑划过，被刀砍过，从枪林箭雨中穿过。

安婆婆收回手，默然道：

“今晚便要走了？”

秋梧看着镜子里的人，那人满头白斑鬓发，神色憔悴，回答道：“嗯。”

过一会儿，秋梧突然又道：“阿婆，跟我去藏药谷吧，那里有我认识的人，你去那里，我放心。”

安婆婆许久没回答，从包裹里取出一把梳子，轻轻慢慢梳起了秋梧的头发，将乌发捧在手心里，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梳着。

“阿婆不想去其他地方，阿婆只想待在这里，好好陪着老头子。”

秋梧低下头，随即又抬起头来，她道：“阿婆，你有想过阿华该怎么办吗？”

“阿华啊，阿华是个好孩子，她不应该陪着我一个老头子。如果你们想要带人走，那就把阿华带走吧，让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阿婆，您不走，阿华也是不会走的。”秋梧看着镜子里的人，“您不跟着我走，我会担心。”

“先别提我了......”安婆婆语气平和，说道：

“小云子呢，她没跟来，你们俩还在闹别扭？”

秋梧有些无奈：“阿婆......”

“好好好，不说啦。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时候，不喜欢听我们这些老头子唠叨啦。”

“阿婆，我们都回不到之前了。”

“回的去，怎么回不去？你们之前一起来阿婆屋后摘莲子吃的事，你忘了？阿婆那时候就觉得，你们能够一直陪着走下去，两个人站一起，多般配。”

秋梧苦笑道：“阿婆，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什么关系，阿婆比你们更清楚。”安婆婆今日似是比早上还要精神几分，继续道，“两个女娃娃在一起，不容易，阿婆也经常为你们操心，却从没担心过你们会永远分开。”

安婆婆说起这些事时，倒有几分眉飞色舞，似是那些事还发生在昨天，语气止不住地上扬。

秋梧略有无奈地摇头，安婆婆将头发已快要梳好了，这也意味着她将要离开了。不知是不是错觉，秋梧觉得气氛突然略有些发沉，随着烛火的暗淡，她的心几乎也随之沉了下去。

可她还是缓缓说道：“阿婆，秋梧要走了。”

她最后的尾声发颤，只有她们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一别不知何时再会重逢，可这次秋梧的心却放了下去，她已经下定决心将阿婆带到藏药谷去，阿婆也再没有拒绝的理由。

“走吧，走吧。”安婆婆将秋梧的头发束好，又插上镶花的玉簪，似是催促远行的游子，又似是在说“归乡，归乡”。

“不用担心阿婆，阿婆一个人也能过下去，今天阿婆替你梳好了发，以后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了。”

秋梧缓缓起身，依偎在了安婆婆的肩头，她好久没有感受到如此熟悉的怀抱，也没有感受到如此令人安心的温暖，她闻到格外令人安心的气味，那是土地的气息。

“阿婆，保重。秋梧会来接你的。”

院外几声马儿的嘶吼声响起，伴着马蹄声的远去，院子里再无其他的声响。一阵晚风吹过，奇奇怪怪的鸟兽又开始发出各种凄异的叫声，除了那绵延而去的马蹄印，依旧是小院，依旧是凉风袭袭，和之前的日日夜夜并无不同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