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尚寒,长街空寂。
阿霜提着灯笼,主仆二人慢慢地走在街上。
阿霜道:“明日,您要入宫替李大人请辞吗?”
苏合不语,半晌,忽然道:“我确实算不得一个好女儿、好妹妹。”
她自嘲一笑,“都说皇家无情,偏偏我们这一家子,都是多情又心软的,唯有我和我二哥,我们两个,最是无情无义,算计起自己人来,眼都不眨,心如铁石。阿霜,你可也觉得我无情?”
阿霜道:“您并未有负过他们。”
苏合道:“老李当年刚来京城,还未入巡衙的时候,二哥便与他结识了。老李自以为得了个风尘知己,不计身份与他结交,还处处与他志同道合,其实我也有点好奇:你说二哥当年是真的把他当做过朋友呢,还是一开始就在骗他?”
她也并不管阿霜回答与否,又道:“那时候,二哥才刚刚封王开府,或许,他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不甘心了。凭什么他就只能做一个所谓的贤王,凭什么他做的一切都只能为了将来辅佐大哥?不过他装的真好,连我都被他骗过去了。可惜,十年过去,他终于是装不下去了。”
阿霜担忧地看着她。她扯扯嘴角,仍是那样似笑不笑的,“我不难过。我有什么好难过。他能得个什么结果,都是他自己的事。”
远远地传来打更声,已是三更了。
“我猜他不会轻易放老李走。”苏合忽然道,“他用了十年埋下这颗棋,还没有发挥什么作用,怎么会轻易放弃?可惜啊,老李不会跟着他干。”
阿霜道:“您怎么知道?”
苏合道:“大哥说老李难改江湖习气,倒是没说错。他这个人,虽然在京城做了这么多年官,初心却变不了。他想安天下,济万民,考科举,想的是造福一方,做巡捕,想的是守卫一方,但若跟着我二哥干,轻则牺牲无辜,重则动荡天下,他不可能答应。我猜,我二哥恐怕提都不会提。”
阿霜道:“那二殿下会怎么留下李大人呢?”
苏合道:“我二哥那个人,得不到的,他宁可毁掉也不会放手。他恐怕早就织好了网。到时候发动起来,要么留人,要么留命。像永恩伯府这样的事,他做的不止一件,如今想想,八成有些就是我那好二哥刻意引他做的。”
阿霜道:“您的意思是,二殿下会用这些事做把柄,要胁李大人听命?”
苏合道:“那可太没意思了。若是我,就不着痕迹地把事情引发,控制在暗中可以回旋的程度,待他陷入绝境,有死无生之时,再装作为了朋友之义,不惜冒险营救。但是呢,毕竟能力有限,没法救得彻底,只能取个折中的办法,让他做个秘密的属下,带在身边。”
她挑眉一笑,“你觉得妙不妙?”
阿霜道:“那……您要救李大人吗?还是像二殿下一样,借机把他收到麾下?”
苏合出神了一会儿,道:“你刚才有句话说得好。我虽然无情,但我并未有负过父亲和兄长。我也并不想负他。”
阿霜道:“那您要提醒李大人吗?”
苏合笑了笑,“提醒?算了吧。他是聪明不假,但是人一旦陷入情义里,就比傻子还傻。我倒有点期待他看清我二哥真面目的那天了。希望他不要太崩溃。”
清晨的一场小雨洗得满城气象一片清新。
苏合叼着棵新鲜草叶,慢悠悠晃悠到巡衙。
李天沉和风渡萍在后衙庭院里过招,见她来,双双停手。
苏合扬手扔了两个油纸包过去,自己歪在廊下,瞟着他俩,道:“一大早上的,干嘛呢?”
风渡萍其实有点怵她,这时老实回答道:“他这伤势古怪得很,不动武时就跟没事儿一样,一动手,特别是内力一催动,就冒出一股邪门内劲来。我说,你们在京里这三年,就没想想办法?找找大夫?”
苏合嗤笑道:“找什么大夫?他又没病。他是被金枪帮里那怪物的邪门功法弄的,京城里看不出名堂来,我看,找找江湖名医,说不定还有用。”
风渡萍道:“那你们早干什么去了?找啊!”
苏合道:“我武功一般,他不能动手,他只要一出这个城门,各路仇家都得不请自来。对了,这还没出京呢,就已经有等不及的,找上门了。”
风渡萍“嗯嗯哼哼”了半晌,才道:“我俩昨天已经一笑泯恩仇了,苏姑娘,从前在下多有得罪,看在你师兄的面子上,咱也一笑把这恩仇泯了,行不?”
他说着,又去瞄李天沉。
李天沉站在一旁的梨花树下,见他望过来,拿着手里的油纸包对他晃了晃,笑吟吟,“早饭都给你带了,你说呢?”
风渡萍恍然大悟,一时乐开了花。
三人都坐在廊下,边吃边说话。
苏合道:“你们有什么进展?说来听听。”
风渡萍把昨夜的事说了,又惋惜道:“可惜昨晚那就是俩喽啰,也不知道背后指使的人是谁。那个……咳,公主大人呐,我就大胆问一句,这个事,那个……”
苏合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哟,我还当你天不怕地不怕,皇宫大内你都不放在眼里,现下不过区区一座王府,你倒小心起来了?”
风渡萍道:“我是不怕,但这老小子现下不是归人家管嘛?”
他横一眼李天沉,“万一牵扯上什么了不得的事,我跑得了,他跑不了,你说是吧?”
苏合悠悠地扫了他俩一眼,然后道:“我昨儿倒是替你去问过了。”
风渡萍:“啊?问啥?”
苏合道:“昨日宫中的事,是我大哥的意思。他看你不顺眼——也不是,是看我不顺眼,想把你弄走,把我弄回去嫁人。”
风渡萍:“啊?”
苏合继续道:“至于他那里有人跟踪你们这件事,他八成是不知道。说不定,真是你猜测的那样,江湖寻仇。怎么样,若这么想的话,你有头绪没有?”
李天沉沉吟道:“我确实有个猜测。被光顾过的几家,除安国公府、何太傅府没有护卫之外,其他各府内外皆有护卫家丁值守,尤其威远将军府,连府中丫鬟都习武艺,却依然能被人悄无声息地摸进去,甚至杀了人。”
风渡萍连连点头道:“昨夜跟着我的那两个,都是潜踪的好手。”
李天沉道:“你说过,那两人使的像是岭南一带惯用的潜踪路数。这样的话,我倒是确与一位出身岭南的刺客结过怨。”
风渡萍道:“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李天沉笑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们俩还是半个同行呢。”
风渡萍:“啊?我想想,岭南那边的,刺客……杀手?啊,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不过我只是听说,从没见过他。他花名是不是叫‘云浮山魈’?”
李天沉道:“是他。”
风渡萍道:“你怎么跟他结的梁子?”
李天沉道:“这事也不复杂。他接了个杀我的生意,知道不是我对手,就抓了苏合诱捕我,不过——没成功。”
风渡萍一拍大腿:“呸!对小姑娘下手,下三滥!你当时怎么没杀了那厮!”
苏合倚着廊柱好像在神游,这时插了一句:“为了救我么。他也不傻,自然给自己留了退路,趁着老李救我的工夫跑了,后来也再没出现过。”
“老李?”风渡萍愣了下,说:“你这小姑娘说话怎么老气横秋的,你不是管他叫师兄么?叫什么老李?啊,就算你那个——身份金贵,他就是一保镖,那你叫小李也行嘛。叫老李,都给人叫老了,人也没比你大几岁,你这不把自己都叫老了嘛。”
苏合瞅了他一会儿,瞅得他有点发毛,“干嘛?”
苏合道:“你不如拿镜子先照照你自己。我把他叫老十岁,我看还更配你呢。”
风渡萍脸“腾”地一红,“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玩意……”
苏合道:“更配做你的死对头啊,要不然呢?”
风渡萍:……
他偷瞄一眼李天沉,就看见这人侧背对着苏合,正在偷笑,肆无忌惮地、让他看个正着地偷笑。
苏合若无其事地拍了一把李天沉,“你打算怎么办?”
李天沉道:“既然他很有可能就藏在恒王府,那——”
苏合及时道:“我帮不上忙,我哥现在就是我头一号的死对头,这种事上他不会帮我一点儿的。”
李天沉话便拐了个弯,“那我就想办法引他出来。”
苏合道:“然后呢?”
李天沉道:“他既然是冲着我来的,我只要给他机会,他就一定会来。如今他已猜到我武功受损,这对他来说也算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与他江湖恩怨江湖了,约他出来,抓住他。”
苏合道:“你拿什么抓他?”
李天沉道:“那当然不是我亲自动手,我就是个饵,这不是有阿风,还有我师弟在呢么?他们两个联手,足够拿下了。”
风渡萍诧异道:“你不是说江湖恩怨江湖了?你这不讲武德啊!”
李天沉脸色肃然,道:“他若只是找我寻仇也就罢了,不该把手伸向无辜百姓。事到如今,已不止是江湖恩怨,抓他,是给无辜枉死的人一个交代。”
风渡萍点点头,“也是。深宅大院里的丫鬟又没招惹他,是他先不讲武德,咱也不用跟他客气了。”
他一说服自己,立马斗志昂扬:“这事儿交给我办,我把他引出来,咱先给他挖好坑,到时候叫他插翅难逃!”
李天沉点头,又向苏合道:“如果确认是他,问明了口供,我便向陛下交差,请辞。若……陛下不允,还要拜托你替我说几句话。”
“嗯。”苏合应了一声,似乎这只是件轻飘飘的小事。
风渡萍道:“哎,你这丫……姑娘,你这小保镖要走了,好歹一起共事了小十年,你这怎么一点离愁别绪都没有呢,不近人情啊。”
苏合扯扯嘴角,“还早呢。倒是你,如今这满京城里,巡衙、城门司、殿前司,凡是能在城里活动的各部,估计都会陆续接到命令,虽然不会明面上四处搜捕,但也都要动起来。你最好好好藏着,要不然,万一被抓了,咱们这位李大人可没法再捞你一回了。”
她说罢又晃悠走了。
风渡萍在背后嚷道:“嘁!老子潜踪匿迹的本事天下第一!还捞我,捞什么捞……不是,她是什么意思?”
风渡萍后知后觉,扭头看李天沉,“我陷在连州大牢那回,是你捞的我啊?你有病啊李天沉!你TM抓的老子,把老子送进大牢,你TM还——”
“嘘!”他话未说完,嘴忽然被一把捂上,然后就被拖进了房间里。
“干、干什么?”风渡萍气势一下子被捂没了,眼神四处乱飘。
只听李天沉一本正经道:“到点了,巡衙来人上值了。赶紧藏好,万一被人发现,我可真捞不了你。”
风渡萍立马一溜烟躲到了书架后面,倒不是他乖觉,是他还在小鹿乱撞。
李天沉不由得笑了,“你好好睡一觉,午间我带饭回来。”
风渡萍道:“你去哪啊?上值?”
李天沉道:“去找我师弟。”
“哦。”风渡萍应声,又追加道:“那你可跟他说好了,咱俩已经……暂时……和解了,他要是还想抓我,等咱们事办完了再说。”
“好。”李天沉含笑与他对视,二人目光缠了片刻,方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