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床边的人,眼眶因两日的不眠不休而微微泛红,神情却未有丝毫松懈。如雪轻轻替他拭去额上的冷汗,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肌肤,心底的惶恐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你知道吗?”她低低开口,声音轻得仿佛怕惊动了他,“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幽人茶居,那时我以为你是调戏我姐姐的登徒子,我们因此大打出手。”
眼中的酸涩越发浓烈,她不自觉笑了笑,仿佛要驱散心中的哀伤。“那时候我觉得你虚伪阴险,后来你总是有一番大道理,在你面前,我好像怎么做都不对,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心里便多了一个你。”
“而你……慢慢地再也没了大道理,开始理解我……”
屋外的风声不知何时停了,只余她的声音在静谧中回荡。她的手缓缓移到他的脸庞,指尖触及那日益浓重的黑气,眼中的泪水再也克制不住,簌簌而落。
“你看你,脸都快黑成一块碳了……”她哽咽着道,“你忘了吗?你还没告诉洛歆,她其实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呢!你怎么舍得走?”
门口响起一阵轻微的响动。端着药碗的洛歆愣在原地,双眼中透着震惊:“同父异母的妹妹?”
转头望去,她的目光迎上洛歆满是疑惑的脸,勉强撑着疲惫的身子坐直,声音里透着惊讶,似是没想到失忆的洛歆会有此一问,“你……这件事,能不能等他醒了再说?”
“不!我要现在就知道!”洛歆的声音有些颤抖,情绪中透着一丝慌乱,“游诚志……是不是我爹?”
听到洛歆直接发问,她沉默片刻,眸中的惊意如潮水般褪去,眼神渐渐变得晦涩,眉头缓缓拧起,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
最终还是轻轻点头:“是。”
空气仿佛凝滞了。
洛歆的目光在游胤辰和如雪之间游移,随后轻声叹道:“我装傻骗了你们这么久,既然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也没必要再装下去了。”
“歆儿,你没事?”在院中的剑风听见了屋内的响动,也走了过来,恰巧听见了这么一句。
平日里沉静高冷的他,这一刻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那双单纯无邪的眼睛此刻竟多了几分清明。她将手中的碗递过来,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我本来就没事,只是累了,想骗骗自己,也骗骗你们。”
话音刚落,身后的剑风猛然一怔,几步走近将她揽入怀中:“从今往后,我绝不会让你再受任何伤害。”
她靠在他的胸膛,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只是想躲开太多的事,可是,如今看来,终究躲不过去。”
这些话,如雪仿佛都听不到,目光落在碗中的药汁上,浓稠的液体散发着腥苦的气息,她的眉心微微一蹙:“这是什么?”
“巨蟒的胆汁。”洛歆缓缓道,声音平静中透着几分认真,“胤辰哥哥身中剧毒,我想试试以毒攻毒,或许能救他。”
“蛇胆本身也有剧毒,救得了人,也要冒极大的风险……”如雪轻轻叹息,却又似想到了什么一般,眸光紧紧地锁定在胆汁之上。
她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将药汁递到胤辰唇边,却发现无论怎么喂,液体都会顺着他的嘴角流下。焦灼与恐惧在心底蔓延,她忽然狠狠咬了咬牙,将药汁倒入口中,转身凑近,用自己的唇将药渡入他的嘴中。
“如雪姐姐,你疯了!”洛歆的惊呼从身后传来,脸上满是不可置信,“这可是蛇胆汁,平常人沾一口就会当场毙命!”
不理会她的呼喊,她眼中满是倔强,将最后一口药吞下后,眉间浮现一抹痛楚,苦涩的味道像是在撕裂她的五脏六腑。然而,她的目光始终未离开眼前的人。
巨蟒的胆汁究竟能否解毒,她不知道;但若无此一试,他的性命便再无可能。
握紧袖中的短剑,她将刀刃擦拭干净,在火焰上轻轻炙烤过后,划开了他的手臂,挤出几缕乌黑的毒血。随即,她毫不犹豫将毒血含入口中,喉咙微微一哽,脸上浮现一抹痛苦的青色。
剑风与洛歆在一旁看得心惊,却被她那毫不退缩的眼神所震慑,一时怔然,竟无人上前阻止。
药汁顺着他的喉咙流入,毒素似乎有所缓解,原本灰败的脸色渐渐恢复了一些红润。如雪疲惫地靠在床边,轻轻笑了笑,声音沙哑:“要死,也一起死……”
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色如蒙沉霜,青黑之气隐隐自颈脉蔓延至面颊,透着一股死寂的冷意。蛇胆汁入口时,他眉头微微一蹙,喉结不易察觉地滑动,仿佛饮下一剂毒烈的烈焰。
片刻后,那青黑的气息并未立即褪去,反而如墨渲纸般越发显眼。额角的冷汗蜿蜒而下,滴落在衣襟上,带着他体内的挣扎之意。
如雪屏息凝神地盯着他的脸,一颗心仿佛吊在半空,随时可能跌落。
洛歆看着游胤辰的脸色,禁不住也紧张焦虑起来,毕竟这碗蛇胆汁是她熬制的。
时间如被拉得极长,烛火微颤,在朦胧的光影中,那原本死气沉沉的面色,似有一抹苍白从颈间缓缓渗出,逐步掠过腮骨、下颌,最终在额际隐约显露。
“快看,他的脸……”洛歆惊喜地低声提醒,语气里透着不敢置信的欢欣。
如雪的目光未曾移开,眼前的景象让她几欲失声。青黑的阴霾仿佛被缓缓冲散,逐渐褪成灰白,随即显露出一丝浅淡的红润。那本是紧闭的双眼,眼睑微微颤动,似有转醒的迹象。
“胤辰!”她低低唤了一声,见他眉间的紧锁终于缓缓舒展,唇色也不再如方才那般干裂冰冷,竟带上一点血色的柔润。
灯影跳跃,他的呼吸逐渐平稳,胸口起伏不再急促,而是如山林间的风般均匀绵长。
“看他的毒……”剑风目光凝注,低声道。
顺着他的目光,几人看向游胤辰手腕上的旧伤,原本隐隐透黑的脉痕,如今已逐渐淡去,最终几乎难以察觉。
如雪握着他的手,掌心感受到那本该冰冷的温度,正在一点点回暖。眼中湿意晕开,忍不住贴近他的耳边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光影交错间,他的眼睫轻轻一颤,眸光在阖闭了许久之后,缓缓睁开。那双平日深沉如渊的眼眸,此时虽带几分疲惫,却清明如故。
如雪怔了一瞬,随后眼眶一热,蓄积了整整两日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滚滚滑落。她一把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肩头,鼻尖传来他衣襟的淡淡药香与血腥味混合的气息,却让她倍感踏实。
“你终于醒了……”声音因哽咽而轻颤,却藏不住那满溢的喜悦与释然,“吓死我了,真以为你再也不会睁开眼了……”
目光一软,游胤辰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拭过她湿润的脸颊,轻声笑道:“你若是为我哭得这般伤心,我就算死,也该想办法活过来。”
如雪鼻头一酸,含泪的眼中竟透出一抹愤然,嗔道:“说这些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救你……”
“你呀,胆子也越发大了,蛇胆汁也敢尝试。”话语未尽,他忽然抬手将她的头轻轻按在胸口,低声说道:“辛苦了,雪儿。”
这一句低低的“辛苦”,却胜过千言万语。如雪伏在他胸前,泪水洇湿了他的衣襟,却只觉得这一刻,所有的坚持与煎熬都值得了。
气氛稍稍平静,他撑着手臂想坐起来,她连忙伸手扶住他,语带责备:“才刚醒,乱动什么!”
他侧过头,目光静静地凝视着她的脸,唇角微扬:“别担心,我没那么脆弱。”话虽如此,动作却显得有些吃力。
如雪嘴角一抿,扶着他坐好后,又仔细替他掖了掖身上的被褥。正欲再说什么,却见他微微蹙眉,似想起了什么,低声道:“包袱里有一封信……拿给洛歆。”
说到这里,想必他昏迷之际,已将他们所言都听得一清二楚。
洛歆与她皆是一怔,随后,如雪连忙起身将放在角落的包袱拿来,解开后果然看到一信封静静躺在其中,信封看起来已经很久了,但封口的蜡印还完好无损。
游胤辰点了点头,示意她将信拿出去。
从那信封出现开始,洛歆目光落在那封信上,直到它来到自己眼前,手指微微颤抖地接过,低声道:“这……是我爹的?”
游胤辰点点头,目光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柔软:“原本想着你已然失忆了,便先将此事放下。但现在……我想你应该也想知道。”
洛歆咬着嘴唇,指尖摩挲着信封上的蜡印,眼神透出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剑风站在一旁,低声安慰:“若是心中有疑惑,便打开看看吧。”
犹豫再三,她还是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手指轻轻抚过信封,小心翼翼地拆开信件,泛黄的纸张上字迹早已略显模糊,但那一行行带着愧疚与不舍的字句,却清晰地映入眼帘——
“歆儿,这封信的内容,我写了数次、撕了数次。多年来我不敢相认,是因为不知如何弥补对你的亏欠。希望你能原谅为父的懦弱,也希望你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你何时拿到这信的?”如雪可是记得事发当晚,她担心这些被发现,专门将游诚志的手札放回了暗格,没想到游胤辰竟然拿了出来。
“被大哥陷害那日,我去过了父亲的书房,看到了这些,便暗中命人送了出去。后来你们将我救出来后,便一直放在身边。”
说完,游胤辰看向洛歆,却见她已是泪流满面,“父亲心中一直抱有亏欠,这才在武林大会后,多次强留你与剑风留下。他自知一切皆是他犯下的糊涂账,可惜现在再没机会弥补。”
原来,游诚志与洛无殇联手废了今连双腿,心中郁结难抒,酒醉之后,二人犯下大错,这才有了洛歆。
信中的字句早已模糊,洛歆的目光一遍遍划过那些文字,手指不住地颤抖,泪水一滴滴落在信纸上。
“从小到大,我都期盼过父亲出现,可惜……直到现在才知道……”她哽咽着将信紧贴在胸口,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滑落。
“游伯伯本想将这封信亲手交给你,只是没想到……”
泪如断珠,顺着洛歆的面颊滚落,她低声哽咽:“他是我爹啊……我不会让他枉死的!”这短短一句,仿佛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声音虽轻,却是掷地有声。
若是往昔,这样的真相于她而言无异于毒蛇猛兽,唯恐避之不及。
然而世事无常,她目睹了太多生离死别,仿佛置身无边的孤寂之海,才终于明白,这份血脉相连的牵绊,竟是她心中最渴望的依靠。
母亲被今连杀害,纵有师兄相伴,身在热闹的游府,可她总觉孤影飘零。
她不止一次想过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的模样,是否会在某个夜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为她拭去泪痕,为她遮挡风雨。
但这等待却遥遥无期,宛如一场无尽的梦。她以为自己早已将这念想埋藏心底,却不曾料到,这一刻,冰封的期盼再次涌上心头。
“父亲……”她的唇齿间轻轻吐出这两个字,仿佛是初尝的甘泉,又如利刃剖开旧伤,带着痛楚却甘愿承受。
心绪翻涌,她抬手抹去泪痕,目光逐渐坚定,心底的某种意志在此刻愈发情绪。
曾经的她或许会逃避,甚至装作听不见、不在意,而如今,风霜已磨去她少时的稚气,留下的是一颗执着而炽热的心。
“我不会再逃避,也不会让害他的人逍遥法外。”洛歆握紧了拳头,眉宇间的柔弱早已被决绝取代,“这一切,我会亲手讨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