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山中吃了几顿饭,陈岁安就拎着包袱下山了。
头回离开泽海山的人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可看什么也没有头绪。
没有同行人、没有目的地,陈岁安抱着剑呆呆站在山脚,看着那朝向完全不同的几条路开始后悔自己为何没要个地图再动身。
陈岁安随机挑了一条路走去。
好在她运气实在不错,走开几里地就遇到了几户人家。可那几人也不曾走出过这小小村庄,哪里知道要往哪走。于是连一张地图也无的陈岁安就在附近找了个屋子住下,只等着来来往往的过路人打听。
就这么过完两月,终于勾勒出一张比较潦草的地形图的陈岁安将长剑一挎,放弃那半亩田地直接闯江湖去了。
泽海山到底没有太多能攒钱的生计,因此最后真分到每个弟子手上的银子也不算太多。
陈岁安虽说得到了自家几个师姐师兄的资助,但她担忧着从山上带下来的银子总有花完的时候,因此年纪轻轻就已经知道精打细算的陈岁安得空便在山间抓鸡打鸟风餐露宿,到了镇上便给人帮工干活讨口饭吃,如此一路走来,银子是没花多少,可人间的酸甜苦辣倒也尝了个遍。
行梦从陈岁安那回的几封信里看出些许门道,立刻给她凑来些许银票,叫陈岁安去买一匹马,动作快一点儿,因为她总归是想在死前看大师兄一眼的。
陈岁安只得一边传信给她叫她莫要多想,一边加快了动作。
日夜兼程一年多,等月上柳梢陈岁安便习惯性的上了一棵高树准备休息。
陈岁安从包裹中掏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刚咬两口,便听见不远处传来异样的响动。
这风声、水声、鸟叫声、打斗声在林间从来都是见怪不怪,陈岁安轻叹口气,毫无在乎地继续啃自己的饼子。
这边刚吃到最后一口,陈岁安就听着身后传来了利刃破空之声。
麻利地咽下含在嘴里的粗饼,习武多年的本能叫陈岁安低下头躲过从头顶飞过的一柄短刀,可还未等她继续动作,就不知从何伸出一只手来扣住了自己的手腕,再下一刻,那只手便拖着她往树下坠去。
风至耳过,被扣住的手腕隐隐作痛,陈岁安心下一沉,一手翻去要将那只手打落,一手扯紧自己怀中的包裹,脚下还要寻着地面稳当站住。整个人慌的是手忙脚乱,最后还是多亏被那只手拖着才堪堪落在了地面。
脑袋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陈岁安刚要骂人,就听着那人开口道:“快跑。”
乌云密布的夜里只能瞧见一个黑影,陈岁安看不清眼前之人是谁,可身后那树叶的沙沙声密密麻麻地传入耳中,叫人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为保住自己可怜的耳朵,陈岁安决定先跟这人跑一段算了。
因着陈岁安在山中常常和几个师兄玩一些你追我赶的游戏,所以下山之后还不曾遇到一个可以和她比拼速度之人,而眼前这个一直踩在她前头不说,还能抽空回头看几眼,实力实在是不容小觑。
于是陈岁安在听到身后不再有响动后猛地停下脚步,道:“我不走了。”
刚刚还跑得飞快的人应声停下,又使了两个诡步飘至陈岁安跟前。这一通路下来他脸不红,气不喘的,看着着实吓人。
陈岁安本想着再询问他,可谁知她刚要开口,就看着眼前人费力地咳嗽起来,陈岁安只好急急忙慌地把人扶着,问:“你没事吧?”
“我坐会。”那人大喘着气答话,借着陈岁安的手慢吞吞地靠坐在树边开始调息。
念着这人刚也帮了自己一把,向来有恩报恩的陈岁安也不急着赶路,便放下东西在他身侧盘腿坐下,打起精神决定给他守一会儿。
夜间的风声沙沙不停,吹得人没来由的浑身发冷。
大约一个时辰后,缓缓恢复了几口气的男人也不走,只盯着陈岁安上上下下地打量,最后把目光停在了那个被她死死搂着的包裹上。
男人的那双眼睛漂亮得过分,白处似珠,黑瞳浸墨,可眼珠一转动起来,便有星子在那墨池中跳,陈岁安越看越觉得那双眼不大该生在这一张染了些许脏污的脸上。
“你那剑鞘……”还没等陈岁安询问几句,男人就眨了眨眼,主动提起了话头,“能否给我瞧瞧?”
陈岁安心头一震,顿生出许多疑惑,但稍作权衡之后,她还是将自己的配剑递给了男人。
“不是你这个,要你包裹里那个。”男人一手捂着胸口,看上去是难受的紧,“那剑鞘……”
“此事你从何得知?”男人说的太过笃定,叫人没有半点插科打诨混过去的机会,陈岁安不由得皱起眉头。
陈岁安自认心眼不多,可也不会傻的会将月缺放在大街上大肆宣扬,更何况这剑鞘跟了她之后都不曾在人前显露过。
“我……”话到嘴边一顿,男人将四周轻轻扫过,“我跟了你许久。”
话音刚落,陈岁安便感觉自个从头顶凉到了足心。
一个眨眼,陈岁安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短刀抵在男人喉间,脸色一沉,问道:“你何时跟着我的?”
男人轻笑一声,明明一身粗布寡衣却仿佛有阅尽人间的气派,“就你那本事,再来十号人跟着你游遍这大好河山,你都发现不了。”
“你!”刹那间,无数的后怕、担忧和恼羞成怒涌上心头,叫陈岁安握紧刀把跟人凑得更近。
两人隔得实在太近,高挺的鼻梁几乎快要撞上,男人眼里的星星好似也到了少女眼中,叫陈岁安突然有点分不清她那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肝究竟是出于激动或是别的什么。
兴许是被陈岁安突然的动作不小心压到了伤口,男人忍不住侧过头去咳嗽两声。
陈岁安的眉头依旧皱着,却还是撤下手中的刀退开半步,没好气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桎梏被解开的男人依旧没有动弹,陈岁安猜这大抵是伤口犯了疼。
男人继续道,“好了……那把你那剑鞘给我看看。”
陈岁安背着包裹不肯动,手中的短刀又有挥起来的趋势。
男人轻咳一声,似乎是在哀求道:“你拿给我瞧瞧这剑鞘也不会跑……再说,我看看那把剑又不会吃了你。”
他嘴上这么说着,陈岁安却不这么想——这人的眼睛分明能吞下一轮圆月,我这么一个下山闯江湖的小弟子,他若真想吃了我,我怎能躲得过?
未等陈岁安思考太多,男人便开始捂着嘴咳嗽起来,咳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撕心裂肺。饶是陈岁安再铁石心肠也害怕男人真就一口气喘不上来死在这儿。
男人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道:“我刚刚还救了你一命呢……”
“有没有天理了……有没有天理了……”看陈岁安不为所动,他便继续念叨着,“天理何在……”
陈岁安的眼睛也是亮的,她分明看清楚男人在说话的时候还偷摸摸转着那对深潭似的眼珠看自己,可这到底是救命之恩,再加上这人看上去武功不凡却并非要对自己出手的样子,陈岁安思索片刻后还是拿出月缺剑鞘交到了他手中。
与此同时,与共也和长出眼睛一般,不着痕迹地落到了男人喉间。
“我怕你骗我。”陈岁安轻轻用力,感受到与共的剑刃靠在皮肉之上。与共和那把未来得及开刃的短刀不同,不过一个轻触就有鲜血沾染剑身。
男人恍若未闻,只赶忙伸手接过月缺拿在眼前仔细端详起来。男人的眼睛好像不会骗人,眨一下便换了一种情绪,陈岁安几乎都能看出来他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过去多久,彻夜赶路的陈岁安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回过神来才发现他正捏着衣袖仔仔细细地擦拭那剑鞘。
男人的动作认真,神色凝重,在旁人看去这态度都不像是在对待一把剑,倒像是在看自己久别重逢的故人。
陈岁安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问:“好了,你看够了没?可以还我了吗?”
男人没有回答问题,只问:“这剑呢?”
“关你何事。”陈岁安闭口不谈,只将与共往里挪动些许。
男人轻咳着往后退半寸,缓缓抬头看着陈岁安。
雨夜的月色不太明亮,陈岁安只能估摸着和男人对上视线,有些不爽地问:“为何要盯着我看?”想了想又伸出手来,“剑还我。”
“好。”男人轻轻开口,将手抬起。
男人的动作缓而慢,似乎实在是不舍。陈岁安不悦地轻哼一声,刚伸手要接,就看着那原本要落到自己的剑鞘从空中掠过。
一个微凉的手掌落在掌中,立刻反应过来的陈岁安将陌生的手掌拢在左手中,右手猛地抬剑一划。
利刃破空声传进耳朵,与共并未如试想般削破男人的手臂。陈岁安心中警铃大作,正要再收剑刺剑,就察觉到有一只手稳稳扣在了自己的肩膀之上。
那只手仿佛有千钧力,几乎是在碰到的同时陈岁安就被压迫着半蹲下去。
突然的变故让人的心跳在瞬间飙升,陈岁安咽下无数的难受抬头要看,却发现自己实在是不能动弹。
林中渐渐起了风,陈岁安蹲在地方一时间上不去也下不来,只能维持着被人拍到肩膀的姿势蹲在原地。
眼前的男人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只站起身来拍手拂去衣裳的灰尘,依旧用着那副要死不活的语气,道:“这剑鞘借我,十日后还你。”
话音刚落,男人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不知过去多久,堪堪找回来神志得陈岁安扶着树干缓缓起身,才发现这黑色密林之中早已经没有了半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