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风烟行 第37章 白梅山庄

翌日一早，天还蒙蒙亮，归寒烟三人便匆匆离开了客栈，往白梅山庄而去。

一则是为了早点办完事，二则……归寒烟想起名叫霍衡之的那人，便一阵厌烦。她实在不想跟那位大少爷再在路上碰见，唯有先行一步。

终于辗转到了白梅山庄的大门处，归寒烟与修海纷纷递上自己的名帖和请柬，不多时，便有一位老仆前来接引。

甫一入庄，三人的视线便被满园的白梅率先吸引。

那老仆笑呵呵地介绍，“得亏了山上温度低，白梅这才多绽放了些时日，如今正宜观赏。若是再晚一些，怕就看不到此等‘雪海’喽！”

归寒烟环顾一圈，只见这山庄占地极为广大，一眼都望不到头。庄内到处都种植了白梅，白梅盛放之时连成了一片。远远看去，可不正是一片雪海。

三人跟着那老仆走了约莫半柱香时间，才终于见到了霍豫霍庄主。

霍豫看着约莫四十来岁，体型颇为圆润，只是面上多有倦怠之色。可自打将他们迎进屋，霍庄主始终是一张笑脸，两侧眼尾都被那笑挤出了深深的褶子。

三人刚见了礼，便见霍豫将目光放在了顾岑风的身上。

“前皇城司指挥使竟落得个被通缉的下场，不会觉得心有不甘吗？”

见霍豫道破自己身份，顾岑风也不慌不忙。

他略一沉吟，只道：“万事自有定数，晚辈没什么好不甘心的。可若给贵庄带来不便……”

话未说完，便被霍豫截下，“来即是客，是我们白梅山庄的规矩。小兄弟莫要有什么顾虑，在陵州地界，朝廷还管不到我们白梅山庄的头上。”

正说着，忽见门帘被掀开，一位鹤发老人随之走了进来。

只见那老人虽一头白发，可却双眼明亮，精神抖擞，一副身子骨看着倒十分硬朗。

眼见霍豫立刻站起身行了一礼，嘴上说着“见过父亲”。三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就是白梅山庄上一代家主，霍定业霍老爷子。

三人当即一拜，却见霍老爷子忽然站到了归寒烟的面前，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你就是沈半青的徒弟？”

归寒烟一楞，“正是弟子。您认识我？”她明明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

霍老爷子笑了笑，“这三个人里就属你面色苍白，不似常人，老夫故而作此猜测。”

归寒烟不由一赧，却见霍老爷子忽然出手如电，一把扣住顾岑风受了伤的左肩，略一沉吟说道：“老夫观你左肩有伤，不过看来只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

顾岑风被他扣住伤处，却始终不动声色，只微微一笑，抱了抱拳，“老爷子慧眼。”

见这后生定的住，霍老爷子不由打量了他一眼，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接着，他又看了一眼修海。

修海不料这传闻中的霍老爷子给人看伤竟如此简单粗暴，此时见他看向自己，当即僵笑起来，“老爷子，我身子还、还行。”

霍老爷子收回视线，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复又走到归寒烟的面前，“小姑娘，老夫须得诊一诊你的脉象。”

“呃，我……”归寒烟倒踟躇起来。

霍老爷子一双眼洞若观火，当即说道：“老夫看诊，其他人都出去等。”见霍豫还在，他又补上一句，“你也出去。”

不过片刻，屋中只余三个人。

归寒烟见顾岑风始终八风不动地坐着，任凭自己如何示意，他皆不为所动。

见霍老爷子面露探究之色，归寒烟只能尴尬地解释一句，“他不用了。”

好在霍老爷子也无意追问，只一味静下心给归寒烟诊脉。他捋了一把胡子，只道：“半寒半热，半虚半实，确实怪哉。你平日里可有什么不适？”

归寒烟摇了摇头，“并无，只是之前曾受过一次伤。”

“嗯？什么伤？”

“弟子曾被一道内力冲击了心脉，以至于气息闭塞，昏迷不醒。”

“被冲击心脉……”霍老爷子皱着眉头说道：“若真是因此而气息闭塞，心脉定有损伤。可依老夫之见，你好好的，并无此等损伤。”

他想了想，又道：“除非，是有人从外将真气打入了你体内，护住了你的心脉。”

归寒烟一怔，面上随即有些赧然，“确如您所说。”她飞快地看了一眼顾岑风，继而说道：“正是我这位朋友救了我。他把真气输给了我，不知您等下可否也给他看看？”

闻言，霍老爷子抬眼看向顾岑风，肃声道：“好小子，倒是有些胆量。”

当时境况之危急，顾岑风只庆幸自己的真气起了作用，否则……他并无邀功之意，故而只淡然一笑道：“老爷子谬赞。”

霍老爷子却道这后生有些傲气，当即哼笑一声，又对归寒烟劝道：“放心吧，你这意中人的身体可比你好多了。小姑娘，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意中……人？！

归寒烟只觉脑中嗡的一声，面色在一瞬间涨红。她手忙脚乱地解释，“不、不是……”

顾岑风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慌乱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弯起，却并不想着解释一二。

“奇，真是奇。老夫从医几十年，从未见过你这般脉象。”

霍老爷子则完全没听归寒烟说什么，只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沉心为她号脉，“你这体内既有药又有毒，它们相辅相成，又互相制约，已然达到了一种平衡。这或许便是你百毒不侵，血液亦可解毒的原因。”

“您的意思是说，药人不尽相同？”归寒烟不由诧异。

“废话！你以为能解百毒的药人就跟院子里种的萝卜一样，一坑一个？”

归寒烟顿时闭上了嘴。

却不料霍老爷子又道：“只是以老夫来看，你脏腑之间仍有失调。若是如此，必影响五感。可我见你视物、交谈皆无碍，你可有痛觉？”

对上霍老爷子洞察一切的目光，归寒烟愣愣回了一句，“有的。”

“嗯……”霍老点了点头，目光和蔼，“小姑娘，不愿告知病情的病人，老夫这些年也见过不少。可为着你自己着想，老夫还是要倚老卖老，劝你一句，还是莫要讳疾忌医才是。”

闻言，归寒烟顿时眸光一颤。

要说吗？

这个秘密她已保守了七年，就连沈半青也不知。

刚被沈半青收为徒时，她每日都惶惶不安，她怕自己再被抛弃、被利用。她甚至一度为自己是解百毒的药人身份而庆幸。这意味着，她有价值，不会再被轻易地抛弃。

可直到归寒烟发现，沈半青并未因为她是药人便怎么，反而一直在帮她保守身份的秘密。她才真的相信，师傅是为这份师徒情谊而真心对她好。

故而，一开始她不敢说，之后却是不必说。

可如今，归寒烟看着面前这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医术圣手，心中不免生出一份希冀。或许霍老爷子能治好她呢？

归寒烟犹豫再三，又尽力去忽略身后那道来自顾岑风探究的视线，手不自觉握成拳。

“若是……没有味觉，能治吗？”

霍老已料想到此结果，此刻倒并不惊讶，只问：“那嗅觉如何？”

“能闻到，只是没那么灵敏。”

霍老沉吟片刻，才道：“你的体质不好用药，最终能不能治好老夫也无把握，只能暂替你施针治疗，过一阵子再看效果如何。”

归寒烟虽有些失落，但这结果也算在她的预期中，倒不令人难以接受。

她点了点头，目光沉静，“劳烦老爷子费心。若治得好自然好，若治不好——左右我这些年已经习惯了，即便如此也无妨。”

闻言，霍老爷子却捋了把胡子笑了笑，“此时说还尚早，老夫自当尽力一试。”

……

待二人辞别了霍老，一出屋子，顾岑风便自顾自地离开。他大步流星地走着，脚下毫不留情踏过白梅落下的点点洁白花瓣。

修海见了，不由奇道：“顾大哥这是怎么了，一张脸怎黑如锅底？”

“我去看看他。”归寒烟讪笑一声，连忙跟了上去。

她一步一趋跟在顾岑风身后，见他漫无目的，却又步履浮躁，只如无头苍蝇一般乱走。不知不觉，她便随顾岑风走到了梅林深处。

眼见前方再没了路，顾岑风倏然停下脚步，随之一拳砸在了白梅的树干之上。

数不清的小小花瓣扑扑簌簌地从树上落下，宛如碎雪落在顾岑风宽阔的后背上，又从他腰际滑落。

归寒烟眼神停留了一瞬，随即又微微叹了口气，“你这是怎么了？要难过，也是该我难过才对吧。”

她话音刚落，便见顾岑风骤然回身，大跨步走了过来，此刻正居高临下地欺近了她。

距离骤然地拉近，迫使归寒烟只能不断后仰，以求片刻喘息。可面前那副不断逼近的宽阔身躯，似在昭告，她一切的躲闪终将化为徒劳。

归寒烟被他突如其来的霸道攫住心神，全然忘了她身后并无支撑，此刻已退无可退。就在她即将失去重心之际，一只温热的手掌迅速贴上她的腰际，一把将她揽了过去。

“难过？”

听着顾岑风嘲讽的语气，归寒烟不由错愕看去。他此刻面上一片阴霾，瞳孔之中却像有两簇火苗升腾而起。腰间，他手心温度更似要隔着衣物灼伤她的肌肤，令人无法忽视。

归寒烟从未经历过如此境况，只能慌乱地在顾岑风身前推搡。可下一瞬，她作乱的双手也被顾岑风单手牢牢握在胸前，再也挣脱不开。

顾岑风一双凤眸牢牢地索向了她，嘴边尽是嘲弄的笑，“是啊，我有什么资格，替归姑娘难过？！”

“我不是那个意思——”归寒烟下意识摇了摇头，混乱中嘴边只有苍白的解释。

“我想知道，在你心中，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

耳边传来顾岑风克制压抑的嗓音，归寒烟不由愣愣看向了他。只见他此刻眼中情潮暗涌，恍若深海，危险莫测。

视线交织不过片刻，归寒烟便骤然移开双眼，仿佛再多纠缠一瞬，她便会永坠在顾岑风双眸化作的那无尽深渊之中。

归寒烟闭了闭眼，强压下心中那份羞意，把想说的话组织了一遍又一遍，这才缓缓道：“我不知你为何作此问，我只知，这件事除了你和霍老，连我师傅都不曾知晓。我不曾与人交心，可我对你，已经足够坦诚。”

顾岑风垂眸看着她，见她说这话的样子，实在是比自己冷静许多，倒显得他像是风月话本里因求而不得而苦苦纠缠的无理取闹之人。

他贴于归寒烟腰间的那只手不自觉收紧，想就此靠近，可她面上有些惧怕自己的神色，却又让他有种隐隐的不甘心。

难道是他表现的不够明显，才使她会错了意？可旁人都看得出他们关系不一般，为何到了她这里，便像隔着千山万水，始终探测不到她的心意。

是她故意为之吗？她真的只把自己当成朋友？

顾岑风顿时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却在此时忽然听到归寒烟问起——

“难道你对我，就从无隐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