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大亮。
宁远药浴一夜,气血明显有了回转。
他回到房中,叫醒了仍在昏睡的长缨。
昨日的青衫染了血,宁远换了套白衣穿上。
长袖白绸随着他的动作荡起微微褶皱,很快又跟着细长手指的整理乖顺下来。
半束的长发在肩颈处跳跳荡荡的,像只快乐的角鹿。
“少爷?”
醒来的长缨揉揉眼睛。
只见宁远身长玉立,皎若修竹,大跨步向他走来。
“少爷的腿当真好了!”
长缨兴奋的跳起。
他围着宁远转了一圈,突然皱眉,扯起他衣摆的白色轻纱。
长缨立马拿下腰间的钱袋瞅了瞅。
“少爷!”
见铜钱果然少了许多,长缨心痛不已:“你怎的花这么多钱买新衣裳!”
“本少爷开心。”
宁远从长缨手里扯出衣摆,眉一挑吩咐道:“走,去东园。”
是时候将沈家的事情做个了结了。
“衣裳能穿就好了,何必用这样贵的面料。”
“上次少爷私自给楚姑娘买衣裳,已经花了不少钱了。”
“知道少爷腿好了高兴,但也不用这样花枝招展吧。”
长缨数着钱袋里的铜钱,一路没个停的碎碎念。
宁远终于听得不耐烦了,嘴角一抽停了脚步。
“少爷,怎的不走了?”
长缨差点一头撞到宁远背上,连忙刹住脚步。
少爷好高啊。
以前坐木轮还不觉得。
他抬抬脑袋。
“你去找越捕头。”
宁远安排道:“跟他讲有人在东园闹事,要他去通知沈夫人。”
“好。”
“诶,谁闹事?”
长缨应好,复又疑惑发问。
“当然是本少爷,我了。”
宁远瞥眼答着,扯出个灿烂的笑容。
长缨见状,暗暗摇头。
这沈家,怕是要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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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月如眉挂柳湾。”
“什么意思?”
顾笙在西园石桌前托腮。
“就差那么一点,真是可惜。”
顾笙蹙眉惋惜,苦恼的换了一只手继续托腮。
昨夜说不定就能等到和沈湘接头的人了,可惜全被突然冒出的沈桓给搅了局。
结果不仅什么收获都没有,还狼狈的落荒而逃。
也不知沈湘在假山处放了什么东西。
早知就该上前打开看上一眼的。
眼看着到了嘴边的线索却依然解不开,顾笙犯愁。
“你说,沈湘接头的人,会不会就是沈桓呢?”
“不然怎么那么巧,沈桓偏在那时出现了。”
“可如果是沈桓,两人何必半夜偷偷摸摸。”
楚梦驳回了顾笙的猜测。
若是沈桓,那他与沈湘私相授受的机会多的很,怎还会需要夜半时分秘传暗语呢?
“也对。”
“那这凉月如眉挂柳湾到底是对谁说的呢?”
顾笙重又叼起根?草。
“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这是一首展现兰溪渔家欢乐之情的民歌,亦常被小儿女用来传递幽情。”
此时华焉走了过来,他听得顾笙的言语,顺口接上。
“你问这首诗作甚?”
“……等一下!”
听华焉诵出全诗,顾笙脑袋里好像闪过什么想法。
她不自觉的咬紧口中?草,蹙眉紧思。
华焉瞧她一眼,再一眼。
终于忍无可忍。
他抬手将顾笙口中的?草扯下。
忍了又忍还是憋不住道:“凡为人者,先学立身,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你这样举止粗鲁,言行无状,与泼皮何异?”
“……好你个华焉。”
顾笙闻言,气的一脚踏上了石凳。
“这么些日子你还真是毫无长进。”
顾笙甩起纱罗。
她受够了动不动被华焉教训。
“我看你是欠打!”
因此她要给华焉点教训。
轻透的薄纱荡起一圈圈的圆晕,流风回雪之中透着美粼粼红晶晶的余韵。
然而甩到人跟前的时候,却恍然一变,卸了轻柔曼妙,凝了锋锐力道,直刺要害而来。
华焉剑柄一提,身子微微后仰,躲过了迎面甩来的纱罗。
“我是好心提醒你,没想到你竟如此不识好歹。”
华焉脚尖微触,向后移了一个身位,躲过了顾笙甩来的第二次攻击。
“难道是,安秀廷?”
两人正你来我往之间,楚梦凝眸出声。
“安秀廷?”
顾笙收了纱罗。
“他不是死了吗?”
“还是沈穆英亲自杀的。”
顾笙重又坐下。
拣回被华焉打断的思绪。
“你是想到什么了吗?”
“沈湘昨夜出门时不仅盛装打扮,临行前还要再次照镜。”
楚梦沉思。
“她所用于接头的暗语也是情语。”
“所以即便是对着空气,才依然讲的那样深情款款。”
“种种迹象,都显示她昨夜要见的分明是心上人才对。”
顾笙闻言想了想。
确实。
昨晚觉得沈湘行为诡异,其中一个很大原因就是,她的言行都太深情款款了。
因此在四下无人的寂静夜晚,才显得尤其突兀怪异。
“这沈家小姐难不成还有其他心上人?”
毕竟安秀廷已经死了呀。
顾笙说着,忍不住瞧向华焉。
楚梦见状,也跟着瞧过去。
“……你们看我作甚。”
见二人默契无间的望向自己,华焉抿唇,面色不是很好的样子。
他被沈家坚决退婚的事整个江湖都人尽皆知了。
那沈家小姐的心上人能是他就怪了。
“……也是。”
顾笙也反应了过来。
“像你这种老古板臭冥顽,阎王爷听说了你是心上人都得绝望的把自己写进生死簿。”
顾笙借机反唇相报刚才之仇。
“若是没有其他人呢。”
楚梦凝思。
他们谁也没见过安秀廷的尸体,甚至连当日处决他的弯刀都没有找到。
一切关于安秀廷的死亡的消息,都不过是从各色人等口中听说的而已。
“你是说,怀疑他假死?”
顾笙惊奇。
“我也不知道。”
楚梦叹口气。
一切好像有了些苗头,但又乱纷纷的难以理清。
她也只是据常理推测出种种可能性罢了。
“不管是不是安秀廷,沈家小姐既然要偷偷摸摸和这个心上人联络,便一定会有露出马脚的地方。”
安秀廷毕竟只是猜测,还是应将重点放在沈湘身上。
“莫非……是拈花寺?”
华焉觉得楚梦分析的有理,突然想到一点。
他远远见到沈湘的那两次,都是沈湘准备出门去拈花寺祈福。
且每次祈福回来,她的精神状貌都显得十分欢欣。
如果真的要与心上人相见,借口去寺里祈福便是最好的掩护。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沈湘作为一个大家闺秀,会那么喜欢频去寺庙。
“走,瞧瞧去。”
是与不是,方得去了才能一探究竟。
说罢,三人便一同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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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拈花寺,三人找到了主持祈福诵经事宜的法师打听。
“沈家确实为本寺香客。”
慈眉大师道。
“拈花寺始建之时,沈家主便捐了不少功德。”
“自沈家主寂灭以来,沈家小姐亦是频来本寺上香。”
“沈家小姐来时,可是由大师为她诵经?”
顾笙问。
慈眉大师笑着摇摇头。
“非也非也。”
“老衲只管统筹每日香客数目。”
“诵经事宜,由本寺其他弟子承担。”
“香客有不同的需求,自然要有不同类型的弟子。”
“那负责为沈家小姐诵经的弟子,大师可知是哪位?”
顾笙追问。
“这个便不在老衲管筹之内了,施主须得去问专掌此事的法善大师。”
“阿弥陀佛。”
三人只好再去找法善询问。
“当年佛陀拈花一笑,本谓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为外物所迷惑。”
“没想到这拈花寺名字虽起的超凡,实际竟这般世俗。”
华焉似对拈花寺招揽香客的世俗化走向颇为不满。
“佛祖亦是臭虫。”
见华焉不乐,楚梦想了想,侧眉开言。
“佛说众生平等,佛祖和臭虫都是众生,所以佛祖亦是臭虫。”
“既然众生平等,那超凡的生和世俗的生,又何必非得分出个高低贵贱。”
楚梦道。
“并非每个人都如江湖侠士这般,愿将人生之路走的悲壮可观。”
“众生活着皆已不易,何苦再画地为牢分个你俗我雅。”
停了下,见华焉面色有所缓和,楚梦说完最后一句。
“佛的本意不是要人皈依,而是要人欢喜。”
“阿梦说的好!”
顾笙在一旁鼓掌。
“不像有些人,讲的些什么大道理,简直老朽到发霉。”
江湖代代更迭,日日翻新。
总有人选择变或不变。
但无论变或不变,都应以平常心待之,而非一遇到不同便准备伐异。
“沈家小姐,沈家小姐……”
“找到了!”
法善翻着册子,翻了几页之后,终于找到了沈湘相关的记载。
“沈香主每次祈福,都是选本寺弟子明心诵经。”
他将册子的这一页拿给三人瞧瞧。
“明心是俗家弟子,平时也会帮寺庙做些劈柴挑水的活计,因此住在寺庙杂院里。”
“施主可让主管后院的静心法师领你们过去。”
层层曲折之后,三人终于来到了明心的住处。
顾笙推开柴门,只见此处甚为简陋,屋内陈设一目了然。
不过一方木桌,一把木椅,一张木床。
明心并未在房中。
“他应该是昨夜出去的。”
华焉看了眼齐整的床铺道。
他在床铺上面摸到了夜晚时寺里燃落的香灰。
既然静心大师说,昨晚熄灯时还与众弟子一起打了坐,那明心便应是打坐后出去的。
因一夜未归,才导致铺上香灰未被抖落。
顾笙在狭小的房间内翻翻找找。
“这是什么?”
她拿起枕下翻出的一枚坠着细流苏的衿佩。
“素鲤?”
只见衿佩是两只素鲤首尾相触的形状。
顾笙凑近衿佩闻了闻,上面的香味和沈湘用的香粉如出一辙。
楚梦见状,从怀中取出遇袭那夜捡起的白玉素鲤簪。
“一样。”
她眉一挑,想通了沈湘昨夜暗语。
“素鲤簪,素鲤佩,半夜鲤鱼来上滩……”
楚梦推断。
“素鲤鱼是他们的定情物。”
“沈湘昨夜是在相邀见面。”
“不管明心是谁,想必他昨夜定是去了沈家。”
“有道理。”
顾笙连连点头。
她先前脑袋里闪过的想法,这会儿的通过楚梦的话全连起来了。
“那我们现在赶快回去,看看他是否还在沈家。”
顾笙说着,收了衿佩,急忙拽着二人返回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