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相蕖一时半会没了声响,乘岚伸手轻拍他的肩膀,也不再纠结于收徒一事,随口问:“术法还学不学了?”
相蕖脱口而出:“学。”
话音刚落,他又挑起眉毛,眼珠一转,疑神疑鬼起来:“为什么你突然对我态度这么好?明明之前……”
他承认自己从前对乘岚的态度也说不上多好,乘岚那时就算得上是宽容,对他的小动作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和颜悦色。
迎上他质疑的目光,乘岚微微抿唇,低声道:“我看到了你的记忆。”
“你说什么!”相蕖听不得这话,立刻像支被点燃了的烟花一样叫出声来。反问似乎只是一种本能,下一刻,他拂袖欲走。
乘岚伸手拉住了他。
相蕖心如擂鼓,竖起耳朵细细听着身后的动静:乘岚亦站起身,上前两步,像对待使性幼童那般,轻轻把他掰了回来。
他故作怒不可遏,却不敢看乘岚的眼睛,牙关咬紧,愤怒、心虚、恐惧、慌张,或许还有些许委屈,尽数糅合在心口。
他的心似乎不再受自己操控了,平白冒出诸多烦杂的情绪来。五味杂陈之余,偏偏又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期冀,叫他只觉得吞咽之间尽是苦涩。
乘岚擅自读了他的记忆,亦自觉亏欠,解释道:“是我的错,我以前不相信你,也不知道你的底细,幻境中你危在旦夕,事态紧急,我必须确认你的身份和目的。”
这话倒有几分意思,莫非——相蕖大言不惭地问:“那你现在知道我的身份了?相信我并非歹人了?”
“知道了。”乘岚点点头,斩钉截铁道:“你是受人催眠的探子。”
相蕖:……
他竟一时失语,半晌,他看着乘岚一本正经、言之凿凿的模样,艰涩地说:“这是你从我记忆中读出来的……?”
“正是。”乘岚将一切娓娓道来:“在无意湖边时,我发现了你的识海中有被人设下术法的痕迹,一旦你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便会道心破碎,陷入混沌。在那之后,我几次使用幻术侵入你的识海,终于抹去了其中的术法,也确认了你确实对此并不知情。”
他似乎怕相蕖对此不安,露出安抚的笑容,温和道:“既然确认你并非作恶之妖,本性不坏,纵然曾经是为人所惑,好在尚未造下恶孽,我自然无需像从前那般事事警惕。”
顿了片刻,见相蕖仍是沉默无言,他便道:“待我办完事,我会送你回霜心派,抑或是……”忆起相蕖初至魔域时,那般兴高采烈地逛集市的模样,又说:“你若想要暂留魔域,我也会为你安排,就像玉滟那样呆在这里,也好。”
相蕖似乎发呆了半晌,最终忍不住道:“你胡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怀疑自己,我比谁都清楚——”
乘岚目光鼓励:“说来听听?”
相蕖顿时忍气吞声,颇有几分阿谀谄媚地说:“我只是渔村来的一只小妖,真尊你都看了我的记忆了,怎会不知我的真身?这话问得真是多此一举……”即便他心里气得想喷火,如今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咽下这口气去,对乘岚虚与委蛇。
幸而这副作小服低时都难掩阴阳怪气的做派,乘岚早就熟悉了,安抚他道:“我并不知道你的真身,你的记忆……不多。”他本想说一个‘乏善可陈’,然而字到嘴边,到底觉得不妥。
“但我能感知到,你乃花妖,本就不是嗜血暴虐的族类,又应运天地灵气而生,合该是祥瑞之妖。却在不知何时被人钻了空子,在你识海中设下术法,操控你的意念,我思想向后,应该是那人所为。”乘岚瞥了他一眼,提起旧事:“无意湖边,你偷听了不少事情,应当明白我说的‘那人’是谁。”
相蕖听他又提起无意湖边偷听之事,再嚣张的气焰也被扑灭了,冷汗直流,迟疑道:“……是魔尊红冲,对吗?”
他头一次如此置身事外般地讲出自己的名字,‘红冲’这两个字在舌尖跌跌撞撞几番,终于绊出了齿间的一刻,他才察觉到,原来他对这个名字如此的陌生,却又如此的亲切。
谁料乘岚确实眉头一紧,纠正他:“不是他。”
不等相蕖发问,乘岚摇了摇头,全然不似玩笑地说:“流言中的那个人,绝非红冲。”
倒是难得,能从乘岚口中听到一句爱听的话,相蕖对此十分认可,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顺水推舟地问:“何出此言?”
他原本期待着,虽然自己曾经作下恶事,与乘岚刀剑相向,但或许自己的品德也多少获得了乘岚的认可——至少自己绝非碧衣贼主人那般,连对待手下都如此严苛暴虐之人,乘岚许是知晓这一点。
然而,乘岚淡淡道:“我说了,因为我杀了红冲,我确认他已经死了。”
相蕖立刻拉下脸,语气不善:“真尊何其英明。”心里却是若有所失,仿佛一条失去方向的小舟,静静漂在漫无边际的海中。
乘岚没接话,面沉如水。
相蕖心有芥蒂,自然也沉默下来。
自从落入熔岩中,稀里糊涂地看了三段碎片化的记忆,他似乎总是做些不符合他本性的事情。
他知道了是自己害文含徵在先,因而不再执于复仇,或者说,他认了。
愧疚也好,懊悔也罢,他本应比乘岚更希望从前的事到此为止,划上句点,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欠、互不招惹。
可他却忍不住比以前更想试探乘岚的心意。
不像文含徵记忆中的那个师兄,青涩得掩饰不了自己的心绪,现在的乘岚宛如一座沉而静的山,相蕖能看到的永远只是乘岚愿意展露的片叶,如管中窥豹,似雾里看花。
他费尽心思琢磨乘岚,也看不透乘岚的想法,渐渐地,甚至连自己的心都参不透了。
只是一句话没搭对,二人间仿佛又陷入了剑拔弩张。
良久,乘岚先撇开了话题,状似随口道:“那术法,我现在可以教你。”
相蕖就坡下驴,应道:“好。”
只可惜,氛围到底不似先前那般愉快了。
约摸是意识到了无意湖边时,自己下手太过于不留情面,以至于相蕖如今仍心有余悸,乘岚并不再做出要入侵相蕖识海的模样,双手背在身后,从容地吩咐:“抬手,试着入侵我的识海。”
相蕖大吃一惊,心中暗叫:真是命好!若不是他已经搁置了报仇的心,必定借此机会取走乘岚的命!
乘岚并未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但对此毫不在意,古井无波道:“你还不足以伤到我。”
他还是如此恃才傲物,目中无人……相蕖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探出手去,直取乘岚双眼,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临到眼前,却是手腕一曲,柔弱无骨地立成掌状,轻拍在乘岚额头。
他的动作确实疾如雷电,似乎险些便要把乘岚的眼珠生生挖出来。
然而,乘岚更是不动如山,分明睁着双眼,却没有丝毫闪躲,连眼皮都不曾抖动一瞬,仿佛是对危险全无感知的盲人。
相蕖登时失了吓唬的兴致,忍不住问:“你……”
“不怕。”乘岚淡然道:“若你不及时收手,手指会被烧烂。”
“烧?”相蕖疑惑:“你不是风天灵根?”既然是风天灵根,便没有修得高深火属性术法的道理,他可不觉得乘岚像是爱抖机灵说大话之人。
乘岚答了一声:“是。”便没了下文,是不欲详谈的意思。
相蕖眉头微蹙,甚是厌烦这种搬山不动,撬锁不开的感觉,可几息之前他才碰了一鼻子灰,眼下实在不想再讨没趣。
他于是按照乘岚所说,以两人肌肤相贴处为入点,尝试着将自己的神识探去一线——
下个瞬间,微风拂面,他又进入了那个淡逸劲爽的水墨世界中。
一团墨色晕开,乘岚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身侧。
“原来这是你的识海。”相蕖喃喃,见乘岚颔首默认,不禁问了一句:“你跟谁说话都喜欢把对方拉入自己的识海?真是……”他想说,真是艺高人胆大,全然不怕有人在他的识海中作乱,伤及神识。
“你误会了,那时是有要事相说,恐怕隔墙有耳。”乘岚看了他一眼:“此刻亦然。”
他话中的此刻要事,想来应当是藏官刀的秘密,相蕖对此心知肚明。
他心中清楚以乘岚的感知和威压,连一只飞虫都不可能有机会偷师,却还是忍不住找茬,故意说:“照武真尊的幻术恐怕是云观庭的不传之秘,可不能叫人知道你在外面与我私相授受。”
乘岚却道:“你又误会了。”
也不知他是当真不曾品出相蕖的言外之意,还是更在意前半句话,只听他漫不经心地开口:“我要教你的幻术乃是自创,与云观庭并无干系。”
“此话当真?”相蕖目瞪口呆。
且不说无意湖边时,乘岚不动声色,便用幻术控住了霜心派一众长老,何其举重若轻。端看乘岚自称三百年来只有红冲一人能够看破,便可知此术是何等高超玄妙,更知乘岚于此道的高深造诣。
可他从没想过,这等足以开山立派的术法,竟然是乘岚自创——他在此道的造诣是否有些高得太过分了?
天道果真偏爱人修!相蕖只得恨恨地归罪于天道。
“……是我说错了,也不尽然归功于我。”乘岚沉吟片刻,却是突然反悔。
相蕖嫉妒得咬紧的牙关当即一松。
乘岚轻叹一口气,缓缓道:“术法原本有许多破绽,是一位故人助我精进此术,以至于……”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下来。
相蕖偏头看去,竟在乘岚的脸上看出几分难以启齿之意。
真乃千古奇闻!他满心期待着乘岚开口,乘岚却第三次按下不表:“罢了,旧事无关今日,你且听我教你术法……”
相蕖已是忍无可忍,心中怒不可遏,却还得装作恭敬,声音颤抖着说:“都说到这儿了,真尊何不把话说完?”
见乘岚不为所动,他灵机一动:“真尊允许我不拜师便可学艺,然则既要习得此术,总归该知晓祖师爷的恩情,真尊的宽宏大量我已铭记于心,可那位前辈亦功不可没,总不好教我学了艺,却连开山祖师的名讳都不知道吧。”
相蕖这副恭维的口气,乘岚一听便知并非真心恭敬,然而话却是歪打正着地说到了乘岚心里。
他也很想有一个人能记得那个名字,而不是……
刹那之间已是百转千回,乘岚长舒出一口气,下定决心道:“既然如此,我要你永远记住他的名字。”
他侧过脸,长久地凝睇着相蕖,缓缓开口:“他就是红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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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终夜未展眉(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