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太阳要下山。
残日带着云霞上演一场争奇斗艳。
——那不疾不徐铺开的,拥有广阔天地的,是不能为人所持有之物。
它们缓缓在师姐的眉眼之外延伸,错眼像是她容光上的另一层点缀。
这足以勾起所有绚烂的、圆满的少年遐想。
郭京玉眼也不眨地瞧着,忽然明悟什么才是震撼人心的美。
“京玉,”楼青云轻轻看着他眼中的夕阳之景,联想起前世这个少年孤独的死亡,许下了自己信守一生的承诺:“师姐会保护你的。”
郭京玉回过神来,脸红了一片。
楼青云笑着揉他的发顶,以一种说一不二的口气点了点他道:“现在,你该去上些药了。”
语毕,楼青云起身往外走去。
郭京玉就乖乖巧巧地跟在她身后。他个头很高,哪怕垂着个头,也能看见她简单漂亮的发髻。
没一会,鲁杉再度造访,提来了一箱子的伤药:“楼姑娘,少主吩咐我送些药来给你们。”
对此,楼青云深感意外,稍一寻思后,倒也觉得颇在情理之中。殷规尘一向如此,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做到心细如发、体贴备至。
“多谢他的好意,”她回绝道:“只是我们寒牙堡有自己的伤药。”
鲁杉只当没听见,把药箱放到院子里的缺角的石桌上:“楼姑娘,您何必拒绝我家少主的好意呢?”
楼青云眸色微闪,有些不自然起来。
鲁杉作为扬善武堂的弟子之一,更是自小跟在殷规尘身边最了解他也最得他信任之人。
这就意味着,她和殷规尘之间的事情,就算是庄主殷孝怜和殷夫人都未必知道的,他却一定知道。
事实上,她这一世的有意切割与疏离,虽然没十分摆在明面上,但在知内情的人眼中却是无所遁形的。
楼青云捏了下手心,“鲁杉,我是寒牙堡的人。”
“少主知道。”鲁杉道:“总之,东西已经送到,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我该回去交差了。”
说完,鲁杉头也不回地离开。
“鲁杉!”楼青云还想叫住他,可他根本不搭理。她叹了口气,为难地看着那一箱子东西,犹豫要不要亲自送回去。
一直默不作声的郭京玉却忽然道:“师姐,他既然送来了,咱们就留着用呗。”
楼青云没想到说这些话的竟会是郭京玉,她眉头一跳,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前两天不是还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不管是他表妹有意针对,还是那些武堂弟子找咱们麻烦,不都和他脱不了干系嘛!反正任他是代表师玲珑来赔礼道歉,还是代表武堂或者盟主府补偿照顾我们,这都是应该的呀!”郭京玉努了努嘴,晃悠着身子走到石桌前,好奇地瞧里面都是什么伤药:“再说了,他今天也算帮了我们,我是那么不识好歹的人嘛?”
这话倒也不算有失偏颇,楼青云哭笑不得。暗想连师弟都能分清楚的公私道理,她又何必扭捏?便索性道:“你说得也对!那就留着吧。”
眼看郭京玉一个人倒腾着那些东西,她又问:“要不要师姐帮你伤药?”
郭京玉手一顿,看了她一眼,神情莫名有些别扭,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楼青云一想也是,也就随他了。
*
揽风院内,殷规尘凭栏而立,观望着月光如水。
一阵脚步声响起,踩碎此地的宁静,黑色的身影投在小池里。
不消去看,殷规尘也知道来人是谁:“怎么去了这么久?”
鲁杉道:“回禀少主,给楼姑娘送完药后,盟主派人找到了我。”
殷规尘坐回亭下的石凳上,对此并不意外:“是为了玲珑的事吧。”
“瞒不过少主。”鲁杉自然而然地为他斟了一盏茶:“盟主说表小姐现在把自己锁在房间砸东西,不吃不喝,谁也不见。”
殷规尘听了,不免摇头:“这性子...”
鲁杉垂下眼,抿着唇,不敢不把殷孝承的话告诉他:“盟主还要我提醒少主...楼姑娘始终都是魔教的人。”
殷规尘长眉微压,本想喝一口茶,却不动了,只任凭剔透白净的手指在茶盏边缘不住摩挲着,像是寻思着些什么。几息后,他又问:“你送药去时,青云是什么反应?”
鲁杉便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少主,属下觉得楼姑娘好像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连鲁杉都察觉到了的事,殷规尘又怎么可能没发现呢?更何况这本就是件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事了。
事实上,若非经历过前世,他大可安慰自己,青云是回到寒牙堡之后听说了些什么,所以才有意与他保持距离。可他偏偏深刻地记得...前世武林大会时,青云的目光从没从他身上移开过。甚至哪怕到死,她始终带在身边的,仍旧是他送的青云剑。
殷规尘忽然很没心情,整个人都暗淡了下去。
可他想破脑袋,大约因着心情不佳之故,始终没想出什么头绪,便支着额头问起面前这位“旁观者清”的局外人:“鲁杉,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鲁杉细细思索了一回,猜测道:“我看楼姑娘与郭少侠走得似乎很近...”
殷规尘一怔,喃喃道:“郭京玉...”
似乎郭京玉与前世也有不同。前世哪怕他在武林大会上与青云定下那样不公平的约定,他也顶多是在一年后与他约战中原叫他收回当日的赌约,却从没显露出如今这样的排斥。
此刻,被鲁杉带弯思路的殷规尘全然忘记了,他前世固然有故意设计剥夺楼青云自由的嫌疑,可到底也算是一场愿赌服输的比试。哪像这一世的情况,当众求亲,不论输赢,实在有些耍赖。而这恰恰为郭京玉所不齿。
但对殷规尘来说,不论对错,好歹算是想出些眉目了。
他并非坐以待毙之人,也绝非草率行动之辈,能基本有个方向,他舒心不少,便起身带着鲁杉往院外走去。
玲珑到底是他的表妹,不论是为了不叫伯父和母亲那边为难,还是为了消消玲珑的气免得找她青云的麻烦,他都有必要去安慰她一番。
*
倏忽又是数日功夫。
扬善武堂第一场比试的前一日,楼青云总算收到了父亲的来信。
她颤抖着手从寒牙堡弟子手里接过信时,没忍住问:“盟主府的人准你进来吗?”
来送信的是一个姓白名小石、外号叫小石头的娃娃脸师弟。听见少主问话,小石头这才从东凹院的破败中回过神来。他挠了挠头,压下难过的心情,有些羞赧地答道:“本来是不让的,好在遇见了一个自称少庄主手下的人把我带了进来。不过他们只许我一个人进来,现在盟主府外还有我们几个师兄弟在等着呢。”
楼青云扭过身,掩饰住差点砸到信封上的眼泪:“好,我马上做信一封,劳你帮我带回去。”
小石头忙道:“少主,您言重了。”
未免失态惹得他们担心,楼青云疾步小跑进屋。而后便由郭京玉和明若霄继续接待这位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白师弟。
二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小石头看到明若霄的那一刻,先叫了起来:“若霄师妹!”
他眼中的光简直可以用崇拜来形容。这样的后果就是,哪怕大师兄郭京玉在前,也只得到他一句敷衍地问好,弄得郭京玉简直无可奈何。
但小石头眼下实在顾不上他,毕竟大师兄常见,明若霄在他们寒牙堡出名可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想到自己即将要说什么,他就就激动得快要飞起来!便赶忙凑到明若霄边上,兴冲冲道:“若霄师妹!你不知道!你这回可是在咱们寒牙堡出名了!大家都说你是最勇敢的弟子!连堡主和夜伯也是这样以为!堡主已经决定,等你回堡时,要收你做第二个弟子!这可是堡主唯一的女弟子啊!简直羡慕死我们了!”
“哇!真的嘛!”明若霄一开始还对小石头不知缘由的激动二丈摸不着头脑,眼下听完,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整个人都绽放出一种欣喜的光彩。她激动得攥紧拳头,走来走去,在这差点失去理智的关头,仍保留着几分本性中的谦虚,叫道:“天啊!实在叫我不敢相信!虽然...虽然这本来就是我应该要做也想做的事情!但还是感谢大家的认可!...白师兄,等你回去后一定要代我感谢大家,尤其是感谢堡主!”
一面说,她差点手舞足蹈起来,连忙握住白小石的手,就差带着他一起蹦跳起来。
“我会的!”小石头回握住她,又羡慕又觉理当如此,只能反复地跺脚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两颊都绯红了起来。
“喂!”看他俩这么高兴,感到完全被忽视了的郭京玉双手环胸,故作生气:“难道师父就没有留话给我吗?”
闻言,小石头那股高兴劲顿时少了一半,他摸了摸鼻子,讪讪道:“师兄,堡主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嘛。他可是...嗯...严肃极了!”
郭京玉一屁股坐到石桌上,脸上的伤还没好全呢。他晃荡着一条腿,眼睛朝寒牙堡的方向望了望,抱怨道:“就知道,肯定说我冲动没事先跟他商量了!那种情况怎么商量嘛!”
小石头也是常年混在师兄弟中的,岂能不知郭京玉这心口不一的傲娇劲?当下便竖起大拇指,玩笑了一句:“师兄,你还真是了解堡主!真的就是这样!”
郭京玉没好气,踹了他一脚,笑骂道:“去你的!”没一会,又嘟囔道:“真是没意思。”
重逢的喜悦很快冷却了,小石头苦大仇深地长吁短叹起来:“师兄,是谁把你这张帅气的脸蛋揍成了这样?”
小石头一早就注意到了郭京玉脸上的伤,只是刚见面的高兴叫他不想提出这样扫兴的话题来。但就算不问,他也知道在盟主府的日子一定很难过。
他们寒牙堡虽然也说不上财大气粗,至少从不故意亏待弟子。眼前这样的院子在他们寒牙堡,顶多也就是马厩了!
郭京玉皱了皱鼻子,三言两语带过去:“还不是因为碰到了一群蛮不讲理的人!不过已经被我们搞定啦!”说完,他跳下桌子,简直是耳提面命地叮嘱:“哎,小石头,我告诉你,我挂彩的事可不能告诉师父!也不能告诉寒牙堡的任何人!如果你敢说出去叫他们笑话我,我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叫你吃我几招!”
小石头作势连连告饶:“不敢不敢!师兄饶命!”
郭京玉冷哼一声,实则受用极了。他忍着笑,眉毛却在跳,兴致满满地给小石头倒了碗水:“口渴没?”
小石头也不推辞,端起就喝上一大口,没料还洒出些来。
郭京玉见了,彻底绷不住,笑说:“真是!这么大个人,你的下巴也要喝水不成?”
小石头笑时,下巴会浮现一个小窝,这句虽是玩笑,倒也算颇有来路。
一席话,三人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屋内,楼青云听着外头传来的欢声笑语,显然气氛愉悦,不觉受其感染,又哭又笑地把父亲的信看完。
正如小石头所说,父亲性子严肃,所以信的内容也一如既往的简短郑重:
青云我儿,岂不闻“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实乃快事。绿林豪客,涉江跋山,寄迹南北,当世剑士亦向往之。怎奈寒牙恶名,八方来讨,恐覆巢之下无完卵。故叹我儿虽怀君子之志,然时乖命蹇,一朝受困,为父深愧。寤寐无为,辗转伏枕,思及我儿尝抄书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语,且共勉励。惟愿我儿与京玉、若霄协力扶持,共渡难关。局势不明,道阻且长,善自珍重,不尽欲言。
“...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见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
“寤寐无为,辗转伏枕。”——见《诗经·泽陂》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见《孟子·滕文公下》
“善自珍重,不尽欲言。”——自蒲松龄《罗刹海市》“伏惟珍重,不尽欲言。”
ps:水平有限,看个乐呵,见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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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寒牙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