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州的春极冷。
新枝虽还来不及抽芽,幸而一场屠杀之下,寒牙堡的血肉可以充当养料。
残白飞红,石泥污雪——
寒牙堡陷于正派围堵之中,刀剑交接,在劫难逃。那领头人物之一,于白马上敛眉抿唇、眉心一点红痣的,赫然是崇仰山庄少主殷规尘。只见他垂眸视下,冷然责问:“你是说,没有找到青云?”
那恭敬立于马前的手下面色凝重,惶恐答道:“禀少主,没有!寒牙堡的弟子都是硬骨头!宁死不肯说出楼少主的下落!”
忽然,一簇冰雪自不远处的高树上飒飒落下,殷规尘机警看去,只见晃动的树枝中逃开一抹身影。他眉眼一闪,当即追上前去。
原来在暗处,有人远远目睹魔教的覆灭,快马将消息送去了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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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的阳光透着股冷淡的白。
某间藏在闹市的偏僻小院中,楼青云擦着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京玉时的情形。
那是一个不寻常的春日,她结束为质十二年的生活终于可以从崇仰山庄回到寒牙堡时,是京玉自北州远道而来,亲自把她带回了家。
当时她站在山庄门前,那个马尾高束的少年翻身下马,客客气气朝她拱手:“见过师姐。”
少年的发丝被风卷起,缠着后背一把纹样深刻的飞墨剑,以一种俊俏恣意的样子信心满满地接着说:“师姐应该知道我的名字。”
她便笑着说:“我知道,父亲来信说过,你是郭京玉。”
京玉神气地点了两下头,行迹于无礼中又叫人挑不出十分错处地朝一旁崇仰山庄的人挑眉颔首。
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十分漫不经心,似乎并没有把天下第一门派的人放在眼里。
大约因她平生少见有人如此率性,所以一直把这个情形记了很久。
而今正派围堵寒牙堡于北州,她被父亲秘密送到中原藏身,那位肩负满门希望的少年剑客却早已不知葬身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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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个月前的冬日,江湖盛传魔教弟子郭京玉与崇仰山庄少主殷规尘约战于中原武林盟主府。
消息传回北州时,震惊了整个寒牙堡。
弟子们想去中原接应郭京玉,被堡主严令禁止;楼青云想即刻动身南下,也被勒令禁足。
其实,就算父亲不禁足,她大约也出不了北州。
她记得与规尘的赌约。
一年前武林大会那日,规尘意外向她提出挑战,赌注是如果他赢了,那她终生不能踏出寒牙堡,也不能再拿起剑。
比试的结果毫无悬念,她愿赌服输,她输得彻彻底底。
说来也有趣,她人生的第一把剑就是殷规尘亲手所赠,她学会的第一套剑招也是殷规尘亲自传授。没成想,她所拿到的这一切,最终又为给予者剥夺。
半个月后,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可喜消息再度从中原传来:殷规尘输给了郭京玉,并在武林盟主府放话,与寒牙堡少主楼青云的赌约作废。
楼青云看到弟子们欢欣鼓舞,也看到父亲展露笑颜、浑身一松。
当天夜里,她乐乐陶陶地在寒牙堡门前等了一夜,只为迎接那个本该得胜归来的少年。可等到大雪一层又一层地覆盖,楼青云看着满地惨白,回忆起曾经也是一个雪日,她把黑丝绕玉的剑穗送给京玉,告诉他这是她亲手所做。
当时的京玉显得很惊喜,眼睛发亮地说她是最好的师姐,还兴冲冲地带她在雪地冰天里打雪仗、堆雪人。他们还把这紧挨着的两个雪人起名叫做“寒牙双侠”。
杰作在前,她只顾着高兴,丝毫不注意早已冻得通红的双手。
京玉见此,便作主拉起她的手揣进怀里。她记得他很认真地看着她说:“以前只知道师姐不拿剑,后来才发现师姐喜欢用笔,写得一手好字。”
她当时笑着说,“比起握笔,其实我更希望自己握的是剑。”
这是她头一次跟人展露对剑的渴望。
京玉大约察觉到她的想法,很郑重地告诉她,总有一天她可以重新拿起她的剑。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这是一种安慰,没想到还能有实现的一天。
雪光渐渐难抵天光。
天将明时,终于有人送来一只染血的黑丝绕玉剑穗——正是京玉随身携带的那只。
送剑穗的人留下信物后便折道而返,马儿的蹄印很快消失不见。
楼青云望着满目苍茫,冻得僵硬的手黏在剑穗干涸的血迹上。她这才意识到,她等的人永远不会回来。
楼青云因此大病了一场。
昏昏沉沉的时候,她好像又看到那个在她房前舞剑的少年。
原来,京玉是因她有此一战,最终为她丢掉了性命。
原来,这一年来京玉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练剑,就是为了这么一天。
这一病就是数月的伤神,直到楼青云看到父亲好似苍老了十岁,她终于意识到郭京玉的死是笼罩在寒牙堡上难以化开的乌云。
她重新振作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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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楼青云回过神,听到父亲的心腹夜伯说:“殷规尘带人围堵寒牙堡,寒牙堡——没了!”
闻言,楼青云猛然起身,失手打翻茶盏,溅了满地。
她拿起剑,快步往外走:“即刻启程回去!”
夜伯拦住她:“少主!不可!堡主之所以把你送来中原,就是不希望你受到寒牙堡的连累!”
“连累?夜伯!那可是我的家、我的父亲!”
“少主!你六岁便被送去崇仰山庄,寒牙堡从没为你做过什么,你却因着这个身份在外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寒牙堡覆灭已是既定之局,又何苦再搭上你的性命?”
楼青云握紧双拳,索性拔剑架在自己的脖前,决然威胁道:“不管怎么样,我要回去!”
夜伯见此,只得作势答应:“好好好!”正哄得楼青云放松警惕之际,他却以寒牙堡绝学无踪步瞬息逼近,成功打落了楼青云的剑。
他垂下眼睛,不去看她绝望的表情,叹道:“少主,这是堡主最后交代我的事情,我不能辜负。”
语毕,他将楼青云锁在屋内,派人严加看管。
楼青云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拍门大喊,哭得肝肠寸断。几欲昏死时,她听到门外传来打斗的声音,忙哑声问道:“门外的师兄,发生了什么事?可否放我出去?”
师兄匆忙留下一句:“是殷规尘杀过来了!少主,你的剑我就放在门口,你看准机会自己跑吧!”
随后一阵脚步声远去,楼青云急切地推门,本以为能及时阻止些什么,却只看见插在夜伯腹中的致命一剑。
“夜伯!!!!”她未曾设防,撕心裂肺地叫起来。
和蔼的老伯伯转过头,徒然地张开嘴巴,瞪大眼睛闭了气。
那长剑的主人拔回剑,向楼青云的方向走近两步,历来平和的眉眼竟透着股森冷:“青云,碎骨功的功法藏在寒牙堡内吗?”
事关寒牙堡内藏魔功的传言,楼青云自然知道。眼下听他如此问,她不由失望至极,沉痛质问:“殷规尘!难道你就是为了这个?!”
殷规尘皱眉继续逼近,长风剑剑尖的血迹滴入泥土。他劝道:“青云,你知不知道只要把碎骨功毁掉就可以保下寒牙堡!”
楼青云摇着头不住后退,捡起自己的剑:“殷规尘!你说得轻巧!若真能如此,怎么不曾事先商量就率人攻我寒牙堡?殷规尘!我问你,如果我告诉你根本不存在这门功法,你是不是也要连我一起杀?”
殷规尘张口想解释夜伯的死因:“青云,你冷静点,如果不是他...”
“够了!殷规尘!我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把我逼入绝境的会是你!”楼青云急火攻心,哇地一声吐出血来。
“青云!”殷规尘下意识朝她伸出手,寒牙堡余下的弟子却同一时间纷纷朝他攻来,边叫道:“少主快走!”
殷规尘一时无可奈何,只能先应付着。但已是天下第一剑客的他,又如何会为这几位弟子所掣肘?当他剑尖如飞鸿划过,顷刻间便叫一众弟子命丧当场。
旋飞的鲜血糊了楼青云一身,她捏紧了自己的剑,恍惚中耳畔仍传来弟子们的不甘的叫声,整个人已透着疯魔的状态。
殷规尘再度朝她伸手,温声诱哄:“青云,只要带我找到碎骨功,我就可以带你回崇仰山庄护你一世。”
“哈哈哈哈哈哈!可笑!可笑!”楼青云悲极而笑,提剑朝殷规尘攻去。可从未接触过真正武学的她不过几招便落败下来。
殷规尘的剑横在她的脖前,蹙眉道:“青云,我不想与你刀剑相向。”似乎对她的做法极为不赞成。
楼青云笑了两声,眼含清泪,眸光透着决然,已含死志:“你把剑放下,我就告诉你。”
殷规尘不疑有他,依言放下剑。
楼青云后退两步,满脸视死如归:“殷规尘,能杀我的,只能是我自己!”
殷规尘猛然意识到些什么,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只见楼青云提剑抹过脖子,竟是自戕在他面前。
刹那间,他如遭雷击,扔了从不曾离身的长风剑飞跑到她身边,捂着她的脖子嘶声叫她:“青云!”
可楼青云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看着眼前人逐渐灰白的影子,口中咕噜咕噜冒着血,恍惚回想起从前在崇仰山庄的日子。
在她十六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叫她记了一辈子的事。
那年夏夜,规尘瞒着所有人悄悄把她带出房间,躲到隐蔽假山后,拿出一壶偷来的酒,神秘兮兮地跟她说:“我爹他们从不许我喝酒,今日我偏要试试。青云,你就舍命陪君子吧!”
她只笑着应好,却一口没喝。
规尘看出她耍赖,也并不强迫,只一个人闷头喝了好一会。大约是有些喝醉了,他面色酡红,在万千星辰下忽然凑近了在她脸上轻啄了一口。
时间在那一刻静止,规尘迷醉地看着她。不知过去多久,他枕到她的肩头看着夜空轻声说:“今夜的星星真亮。”
那晚的酒气,熏得她也跟着糊涂了。
可不知为何,后来的他们都默契地没再提起过这件事。好像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只是她这个清醒者的错觉,而那个造成这一切的醉客却浑然忘却。
这之后,规尘无故消失了踪迹。再见到他时,已经是两年之后的事了。那时候的规尘成熟稳重了许多,也不大与她说话,只是看向她的目光里透着她看不懂的深意。
也是这个时候,山庄的长老告诉她可以回家了。
而今,她的家没了,她提剑杀了生平杀的第一个人。
那个人——是她自己。
楼青云自嘲地笑了笑,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