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怕提及对方的伤心事让她难过,宋成铭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没好问出口。
“我痊愈啦!”小玉蹲下身,把药罐递给江大夫,乐呵呵地对二郎说,“我跟你讲,我爹他——”
“我日日给她针灸,”江大夫连忙接了话,“三年不间断,才换来这一个奇迹啊!”
小玉怔了一下,旋即应和道:“是啊,多亏了我爹。”
啊……他送来的那些灵药仙丹一个都没用上吗……
江大夫将药膏抹在了他的膝盖上,用力揉开,这一记“重击”立马拉回了他的思绪。
碍于小玉在场,他只是轻微地哼了一声。
“怎的又受伤了?”小玉眉头一皱,面露忧色,忽想到了什么,抬起头四处张望,却不见那位常常陪在他身边的护卫,忙问,“小采哥哥呢?”
“他估计还在江南楼喝酒吧。”宋成铭笑着解释道,“我只是上楼时踩空了,一不小心摔了,不碍事的,别担心。”
不知为何,江大夫手下揉捏的力道徒然增大了几分,正好摁在他的伤处,疼得要命。
可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在小玉面前丢了面子,只得咬牙忍下,或者聊些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
“对了,江大夫。我哥最近身体还好吧?”
来都来了,顺口问一句也无妨吧。
“景堂啊……”大夫手上的动作放缓了一些,叹息道,“还是老样子,操劳命。”
操劳多了,难免思虑过度,劝他休息也不听话,这身子怎么好得了?
也怪他这个弟弟不争气,算个数都算不清,帮不上兄长的忙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花钱如流水的败家子……
“好了。”江大夫大功告成地拍拍手,抱着药罐站了起来,“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不疼了就回去。”
小玉看着江大夫走远了的背影,狡黠地冲他笑了笑。
宋成铭记得她这副表情,多半是有什么悄悄话要说与他听,要么是坊间传言,要么是宫廷秘闻,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搜刮来的。
自她卧床不起后,两耳不闻窗外事,如今总算是恢复了本性。
二郎索性倒了杯茶,洗耳恭听道:“说吧,又有什么好玩的事?”
小玉小声问:“二哥你见过大嫂没有?”
她口中的“大嫂”自然是指在宋大哥的夫人,他点了点头。
“你知不知道他们私下里都说大嫂是福星?”
“知道。”
“你信吗?”
信是不太信的,可巧合太多,令他一度怀疑陆娘子有异,惴惴不安……咳咳,这件事好不容易过去了,别再想了。
见他摇头否认,小玉神神秘秘地凑近了些,说:“我本来也不信,坊间传闻嘛,多半是添油加醋,夸大其词。可是——”
宋成铭算是明白了,他这说书先生似的口吻是从哪儿学来的。
“可是什么?”
“她上个月来了我家一趟,说是给宋大哥取药。我爹记性不好,半天也没找到药包,她就帮着四处找找,便转悠到了后院。”她忽然一顿。
以为她又在故意吊人胃口,他十分配合地问:“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着二郎,摇着头无谓地笑了笑,说:“我那时想不开,寻死觅活的,正巧遇见了她,被她救下了。”
她说得轻巧,他却听得心头一紧,垂眸不再看她,沉默地咽下了一口茶水。
“哎呀,这都不是重点。”小玉语气轻快,显然早已释怀,她靠近他的耳边,悄声道,“重点被她救下的第二天,我是被冷醒的。”
宋成铭惊讶抬眸,听见她接着说:“我瘫痪在床,无知无觉,竟然突然感觉到了寒冷。”
“我的病就这么好了。”小玉回正身子,煞有介事道,“都说大嫂是福星,由不得我不信啊!”
小玉瘫痪在床三年有余,他送了那么多灵药仙丹来,都不见她有所好转,怎么陆娘子来了一趟她就立马痊愈了?
太巧了。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震惊之余,沉在心底的疑虑再次浮上心头。
宋成铭神色凝重,沉声问:“小玉,你见过陆娘子,那你有没有注意到她手腕上有一片金叶子?”
她回想了片刻,恍然道:“是有!我当时觉得那金叶子还挺特别,就多看了几眼,印象还蛮深的。”
“你随江大夫学医,识遍天下草木,可认得那是什么叶子?”
“这世间本没有会闪闪发光的金叶子。”小玉嫣然一笑,故作正经道,“都是拿黄金打造的。”
“这我自然知……”
宋成铭忽愣住,脸色一沉。
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世间没有金叶子,但是有一种“金叶子”不在这世间。
“不过,大嫂手腕上那片金叶子也不知道是比着什么叶儿雕的,叶形纹脉我都没见过,大抵是制作者随意发挥的吧。”
小玉正说着,却见宋成铭腾地起身,逃命似的跑了出去。
他腿上的仿佛瞬间痊愈了,健步如飞,一溜烟儿便没影了,只留下渐行渐远的声音。
“有空再来看你!”
小玉急忙跟了过去,忽觉腿脚瘫软无力,下一瞬便倒在了地上。
*
宋成铭策马疾驰,很快就赶到了国师府。
他曾在国师的书房看过一本古籍,记载的是人界难寻的奇花异草,这里头正好介绍了一种生长于妖界云雾山的“金叶”,金身银脉,日下闪光,月下荧光。
他认得它的形态,却记不清它的具体功效,只晓得使用它时要贴于命脉处,譬如手腕、颈部或心口处。
到底是做什么的来着……
他径直前往国师书房,一路上越想越慌。
如果真是古籍上记载的妖界金叶,陆娘子一个凡人是怎么得来的,又想用它来做什么?
国师书房不比荷花亭藏书阁,只有两架书,却也是满满当当的,要想从里头找出那一本古籍还真得费点时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都落山了,他总算翻到了那本古籍。
打开书,书签正好夹在“金叶”那一篇,名曰“障目叶”。
一叶障目,若将它贴于命脉之处,可变幻身形,隐藏气息,真假难辨。
宋成铭倒吸一口凉气,手中古籍掉落在地。
陆娘子真的有问题。
来不及收拾满地残局,他夺门而出,匆匆前往夏部别院。
薛采应该回来了。
他一向不擅长打架,还是叫上个帮手比较好。
当然,最好是不要打架。
也不知这薛采跑哪儿去了,宋成铭在别院转了一圈也没瞧见半个人影。
他赶着回家,只好作罢,拿了些保命的符咒便独自离开了。
宋成铭一路疾驰,刚到坊门口,却见陆娘子蹑手蹑脚地从宅院后门溜了出来,鬼鬼祟祟的,生怕被人发现似的。
幸好为了躲避金吾卫的巡查,他连人带马都贴上了隐行符,陆娘子并未发觉他。
以防万一,他翻身下马,步行尾随。
他跟着陆娘子拐进了一道无人的深巷,尽头没有路,两侧亦无门窗,她却凭空消失了。
四下无声,夜风徐徐,他的背后无端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糟了,有杀气。
他不敢回头,因为直觉告诉他,背后那位他惹不起,也打不过。
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即唤出传讯符。
就在这时,腕间红绳骤然勒紧,又瞬间膨胀,炸出千万缕细密的银白丝线,贴着他的身体迅速蔓延开来,圈圈缠绕,层层包裹,密不透风。
“监正救——”
话未说完,千丝万缕硬生生地将最后一个字堵了回去。
呼吸受阻,宋成铭扑腾了一番,意识渐渐模糊。
恍惚间,他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感觉有人慢慢地走近了,最终在他身侧驻足。
一声无奈的叹息消散于风中,融进无边夜色。
*
监正一行兵分两路,叶千秋领着崔侍郎去往冥府,一夕则与朱雀一起去寻宋成铭。
方才她还在国师府见过宋成铭一面,相隔不过一个时辰,怎么这传讯符来自于百里之外的西郊荒山。哪怕是快马加鞭也不至于在一个时辰里跑这么远吧?
他这是又被哪个妖怪拐了去,真不让人省心。
虽有所抱怨,到底是人命关天,又是自家僚属,一夕也没敢耽误,踩着两道神行符一径飞往西郊。
其实若有上神相助,百里转瞬即至,可她不大好麻烦上神,怕人情难还。反正这距离也不太远,自己飞过去要不了多长时间。
传讯符止于一山洞前,打了个圈便落地尘灰。
月光照明了洞口,再往里便是漆黑一片,一眼望不到头。从山洞里渗出的寒气凝成一片薄雾,笼罩着四周,衣着单薄的一夕不禁打了个寒战。
奇怪,上神脚程快,应当先她一步到才是,怎么不见他的踪影……
救人要紧,先不管他了。
谨慎起见,一夕在洞口留下了一道朱雀火符,一则留下讯息,告知上神她已入洞,二则留个后手,以防万一。
独自一人贸然进入陌生的山洞,并非良策。
一夕折下一段树枝,往上贴了道傀儡符。枯木摇身一变,成了一只有头有脚的小木头人,它跳到地上,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洞里。
放在树枝上的是子符,她手中拿着母符,若傀儡遇险,母符便会示警。
趁等待之际,一夕从怀中取出花名册,这上面记载了司天监所有僚属的姓名及生辰八字,可昭示其人生死,也可寻其踪迹。
花名册上,“宋成铭”三字呈红色,说明他确在此地。
她正要合上册子,余光却瞧见这三个字兀地闪烁了一下,。
一夕拿近册子,仔细一看,“宋成铭”确实忽明忽暗的,这……说明他有性命之忧。
不会吧?!
才一个时辰不见,他怎么就快死了?!
看来是不能再等了。
她立即唤出青元盾旋绕周身,握紧腰间配剑,头也不回地踏入洞中。
越往里走,越是寒气逼人,幸好她有环绕周身的青元盾护体,不至于冷得瑟瑟发抖。
青元盾光芒微弱,朦朦胧胧,害她没看清前方的蛛网,缠了一脸的蜘蛛丝。
她果断掏出一枚夜明珠,光华瞬生,四方清明。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正巧走到了一个岔路口。
往左往右,难以决策。
又何必选择?
她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人形木雕,雕的是她的模样,注入灵力便可作为分身,自由行走。
说起来,这还是山主特地为她雕的,为了给她找个伴,解闷儿。奈何她灵力低微,即使侥幸唤醒了分身,也难以驱动它,顶多让它代替自己去看门,她好偷偷跑去藏书楼看书。
若想它行动自如,就只能放血了。
一夕抽出剑,在手指上划了一道,将溢出的鲜血滴在木雕身上。
鲜红的血液迅速渗入木中,木雕干黄的脸顿时红光满面,像是脱了一层壳似的,粉嫩无暇。它倏尔张眼,只见白光一闪,木雕顷刻成人,呆楞地站在她面前。
其人模样身形与一夕如出一辙,难分你我。
一夕握住它的手,闭目凝神,将部分神识注入其中。
少顷,分身眼色一变,冲她莞尔一笑,旋即拿走她手中的夜明珠,转身走向了右侧岔道。
一夕又掏出一只夜明珠,扭头转向左边那条路。
这条路蜿蜒曲折,漫漫无尽,瞧不出什么异样,她索性分神查看另一条道。
透过分身的眼睛,她望见那边似乎有一汪冷泉,泉水冒着森寒的凉意,一丝一缕渗入肌骨,顺着分身传到了本体,令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能做到分身与本体同识同感,她这一身灵血还真有点用。
“她”行至水边,夜明珠照亮了最后一角黑暗。
那里…… 似乎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