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名为“江南楼”的酒楼乃煌城之最,不说其富丽堂皇的内外装饰,单是花样繁多的菜品就叫人赞不绝口,尤其是面前这道清蒸鲈鱼,味鲜肉嫩,入口绵密而清甜,百吃不厌。
事实上,这家酒楼也是宋家的。只不过“亲兄弟明算帐”,宋家大哥从不允许二公子吃霸王餐,连赊账都不行。囊中羞涩的二公子好面子,自然也不会“屈尊降贵”光顾自家酒楼。
一夕侧首瞧了瞧专心吃鱼的宋成铭,暗自叹道:可惜了,怎的宋成铭不是宋家长子呢?
可转念一想,她不禁摇了摇头。算了吧,若宋成铭是长子,宋家万贯家财早晚被他败光,也难怪他大哥会限制他的开销。
“监正,你笑什么?”宋成铭狐疑地看着一夕。
“我没笑啊。”
一夕呷了一口酒,注意到手中精致的琉璃杯,薄如蝉翼,小巧玲珑,似寒雪玉一般清透无暇,绝非凡品,从前也没见过。
仔细一瞧,食案上的碗盘筷匙似乎都与以往有所不同,新得光彩照人,似乎是专门备了一套全新的餐具。
她举目四望,虽隔着纱帘,仍能见座无虚席,这怎么也得有百来号人吧,岂不是得备上百来套新食具……
宋家当真是豪气。
看来还是得想个办法结交一下如今的宋家家主,可惜今日来晚了,远远瞧见了大公子的背影,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便被宋成铭催着入席,生怕她吃不上。
“说起来,”双双坐在一夕左侧,好奇道,“怎么没见着新娘子那边的人?”
重瞳子过目不忘,一早便发现这宴席上的人都是熟脸孔,或是宋家宗亲,或是京城贵贾——至于他们一行,纯粹是被宋成铭拉来蹭饭的。
好同僚,吃顿好的也不忘捎上朋友。
不得不说,他也是蛮细心的,专门置了一道纱帘,怕旁人注意到双双的异常之处。
经双双这么一提,一夕也察觉到了一点奇怪的地方。
“订婚宴不该新娘子那边来办吗,怎么只瞧见你家里人忙里忙外的?”
尤其是他家大哥,一直忙着敬酒,到现在都还没落座。
宋成铭闻言,收住筷子,眉头紧了又松,欲言又止。
瞧他这副有口难言的模样,连一旁的朱雀也好奇了起来,默默地附耳过来。
“哎!”到底是憋不住话,他放下筷子,直言道,“你们不知道,我这未来嫂嫂是捡来的,无亲无故。”
“捡来的?”
“我也是听老管家说的,前月大哥回了趟祖屋,归时身后便跟了个陌生女子,说是家里遭了变故,流落至此,无依无靠,大哥便把她捡了回来,让她在府里寻个事儿做。”
宋成铭叹了口气,接着说:“大哥随了母亲,素来心善,不过是给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子谋份差事,谁也没把这当回事,老管家甚至没跟我提过。前阵子我回府领月钱,才突然听说大哥要订婚了,一问方知前因后果。”
一夕若有所思道:“这桥段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是啊,出了趟门捡了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回来,不就是小熙么。”宋成铭一旦开口,便关不上话匣子了,“这事儿吧,到处都透着蹊跷。首先,我大哥除了文采比我差点,其他的那是没话说,样貌好又多金,不夸张地说,爱慕他的女子凑在一起,能挤得朱雀大街水泄不通。
“可惜我大哥只对账本和算盘感兴趣,可谓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如何绝色都入不了他的眼。母亲临走时,最挂念的便是大哥的终身大事,奈何他心如铁石。怎么这次突然就开了窍?相识不过两月便铁了心要定终身,这也不符他一贯行事的风格。
“再说了,我家虽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不似世家大族那般重门第,好歹也是煌城首富,非寻常人家所能及。纵使如今只我大哥当家,宗亲长辈怎么会容许一个不知根底的陌生女子入门呢?怪的是,还真就无一人置喙。”
“你们宋家家大业大,想来早已仔仔细细地调查了一番吧。”一夕推测,“也许是没查出什么问题,你大哥又非她不娶,索性随他去了?”
双双附和道:“倒像是话本里的故事。”
“你们先听我说嘛!”宋成铭顺手灌了杯酒润口,神神叨叨地压低声音,“你们知道我家里人私下都称她是什么吗?”
“这我们怎会知道。”
宋成铭一字一顿道:“福,星。”
他像个说书先生似的,不再言语,故意吊人胃口。
也就双双肯配合,忙问:“为何这么说?”
“家里人说,只要她在,便诸事顺遂。”
一夕不以为然,只当是听个故事,管它是真是假。
“真的!”宋成铭却一脸认真,“老管家告诉我,好几次我大哥突发意外,都是她出手相救,譬如这月初他被蜘蛛咬了中了毒,大夫说要一味极其稀有的草药用以解毒,便是我这未来嫂嫂上山寻来了草药。
“还有我那二婶,喜欢沈君璋的字,怎么求也求不来,谁能想到前日嫂嫂陪二婶去沈府求字,就、就求到了!我小叔素来好品茗,一直想寻传说中冷萃泉来泡茶,多年遍寻无果,那天大哥偕嫂嫂登门拜访……”
一夕大概猜到了之后的事,便接了话:“那天你正好向无音讨来了半壶冷萃泉,给你小叔送了去,为了讨一点零花钱。”
宋成铭挠了挠头,尴尬一笑,嘟囔道:“不然我哪儿来的钱请你们去喝酒。”
“你这未来嫂嫂想必是得了好运之神的眷顾。”双双开玩笑道。
“神不会眷顾任何人。”
方才沉默不语的朱雀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引来了众人讶然的目光。
他反应很快,忙解释说:“我的意思是,福祸相依,没有人能一直好运不断,万事如意。”
话音刚落,他方才察觉这话说的不妥,听起来像是盼着人家出事似的。
这时,他的神识中传来一声细语:上神慎言。
是一夕的声音。
是啊,神承天地之责,受天地庇佑,所言所语或多或少都带有一点预言之意。
他望了一眼一夕,颔首微笑道:“又或许都只是巧合罢了。”
“可这巧合也太多了。”宋成铭神色渐变,沉声道,“让我有些害怕。”
正说着,纱帘后人影憧憧,宋大公子掀帘而入,端着酒壶与杯的侍女紧随其后。
双双连忙带上帷帽,遮住了面容。
“景棠见过监正,见过诸公。”宋景棠屈身行礼。
“客随主便,宋兄不必多礼。”一夕忙起身,轻轻扶住对方的手肘。
“多谢监正。”
抬眼之时,一夕才看清了宋景棠的面容。
常听见宋成铭夸赞他兄长相貌好气质佳,虽说他是想借着夸兄长拐弯抹角地夸自己,倒也不是假话,宋景棠确实值得皇城女子把朱雀大街挤得水泄不通。
真奇怪,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怎的偏就宋景棠生得这般好看?连名字都好听些。
一旁的侍女这时已斟上酒,将酒杯递了过来。双双见状,也为一夕满上了酒,送了上去。
宋景棠举起酒杯,道:“招待不周,还请监正与诸公见谅。”
许是敬酒敬了一圈,他有些疲惫了,尽管勉力维持着,脸上却难掩倦色,皱着眉吞下了一整杯酒。
宋成铭见了,赶紧起身,接过侍女手中余下的两杯酒,代兄长饮尽。
“大哥别这么客气,都是自己人。”他说着便把空杯搁在端盘上,“我自会招待他们,你不必操心,快去歇会儿吧。”
“是啊,宋兄不必客气。”
“有阿铭呢。”
众人附和着。
应是累极了,宋景棠客气了几句便离席了。
见兄长离去时脚步虚浮,走了几步差点没稳住身子,宋成铭正要追上去搀扶,却有人先行一步。
一青衣女子迎了上去,眼疾手快地挽住了宋景棠,一路搀着他走。
隔着纱帐,依稀可见二人谈笑风生,亲密无间。
宋成铭身形一顿,退回原位。
一夕盯着那一抹渐行渐远的倩影,并未发觉有何异样。
他侧头看向朱雀,略一对视,他顿了下,旋即摇了摇头。
连上神都瞧不出什么,定然是个寻常女子。
双双瞧了瞧一脸淡然的监正,又瞧了瞧神色怅然的夏官,不禁陷入沉思。
良久,她忍不住开了口:“阿铭,你该不会是……对你的兄长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嗯,情感?所以听到他要成婚了,你才反应多度,想太多了吧。”
一夕闻言,刚入嘴的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呛得她一直咳。
“你瞎说什么?!”
宋成铭气得跳脚,面前的食案差点被他踢翻了,好在朱雀及时掌住了。
双双躲在一夕身后,露出半边脑袋,小声道:“说真的,你那未来嫂嫂看着比司天监任何一位都要正常得多。”
一夕咳得脸都涨红了,总算是缓过来了。她目光一转,忽瞥见朱雀的手绕过宋成铭伸了过来,递给她一张手绢。
然而,上神并没有看她,若无其事地同夏官讲着话:“我也没瞧出什么问题。”
在夏官看不见的背后,一夕拿过手绢,抬手擦去了嘴边的酒渍。
“这不是更可怕吗?”宋成铭扶额,深深地叹了口气,“连你们都察觉不出半点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