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雨行在细雨中跪了很久,全身湿透,细雨凝聚成一粒水珠,从他的鼻梁上滑落。他向来一丝不苟,现在他的头发却有一些凌乱,他还是站得如往常一样笔挺,但是他的衣服全部贴在他的身上,看起来有一些狼狈。
宁乘风心里也并不确定,眼前的吴雨行实在太过逼真,他很难相信他只是一个幻影,犹疑道:“你是幻梦的第三个法阵阵眼。”
说完这一句,宁乘风开始确定起来,现在离他来到幻梦林不过六个时辰,可吴雨行却说他在鸣和殿前跪了九天九夜。
“吴雨行绝不可能为了我放弃修道,”宁乘风看起来沉着冷静,而自华剑却在不停地抖动,“但你却说要陪我负荆请罪,甘愿沦为凡人。”
吴雨行脸上的失望已经被冷峻取代,他幻化出御龙剑,沉声道:“你不认罪?”
宁乘风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果断地出手,打破阵眼,从这个阵法中出去。或许因为眼前的吴雨行是如此真实,他竟然遏制不住想要多聊几句的**。
宁乘风冷冷道:“敢问我何罪之有?”
吴雨行手中的御龙剑发出清脆激烈的长鸣,他柔声劝道:“负荆请罪或许还能从轻处罚,拒不认错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
他轻声道:“但我终究还是希望你能活着,你还是认错吧。”
宁乘风明知眼前的人是幻影,但听到他这样说,心里仍然揪起,立刻咬牙后退,飞出□□丈距离。
吴雨行没有追上去,他单膝跪地,一把将御龙剑插入鸣和广场上的青石砖中,朗声吟唱道:“道生天地,天地尊道,贵德尽生。流变气候,日月明朗,星辰合度,风雨施散……”
刹那间,整个鸣和殿为之震动,雨停,天上洒下甘露,香泉流溢。
吴雨行周围传来一阵强大的气压,让人不得靠近。他一个人的吟唱渐渐变成百人、千人、万人的齐唱,山下升起紫霞,悬挂在西天。
宁乘风冷然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惊诧,这是吴雨行的“大道玉清”,除了他本人,没有其他人能够使出。
宁乘风随机摇头否定,这一招的威力发挥了六七分,吴雨行本人施展这一招,恐怕整个鸣和殿都会夷为平地。
这个幻境不是一个简单的阵法,其中一定蕴含了某个生灵的心境,这才能将宁乘风心中的吴雨行幻化得如此相像。
宁乘风身边的空气不断撕裂着他的神魂和体魄,尽管只有六七分威力,他却感觉难以承受。如果要抵挡这一招,他就不得不将使出神魂,将剑道之力灌注于自华剑上。
吴雨行的吟唱中充满了慈悲之义,仿佛能平息人世间的一切苦难:“恶龙摄毒,疠鬼匿形,地狱停悲,剑树摧锋,罪魂受生,积痾痊除,聋瞽聪明,残跛挛躄,皆得复形……”
宁乘风原本为了能够更好地感知阵法,将玉簪插入了太阳穴中,现在他只好取出玉簪,用尽全力将其飞入脚下的青石砖上。
玉簪放出靛青色的光芒,正好位于吴雨行剑招的坤位。
幻梦阵法少则五环,正好对应金、木、水、火、土,多则九九八十一环,变化多端。宁乘风才来到第三环,如果他在此时用尽神魂,后面生还的可能性就会锐减,因此他只能用机关或阵法来抵挡试探。
玉簪在吴雨行“大道玉清”的攻击下,出现一丝裂隙。
宁乘风屏息凝神,收视返听。
这个阵法一定有出口,阵眼是吴雨行的幻影,但他用了“大道玉清”,无法近身,到底要怎样才能破解?
——呼吸声。
施展阵法的人一定在,要找到那个人阵修的呼吸声,阵修的心跳所在一定就是出口的位置。
宁乘风闭上眼睛,试图在四面八方的吟唱中分辨出那微弱的心跳。
他睁开眼睛,右手紧紧握住自华剑,左手捏着一张空白的符纸,开始召唤与封印:“太华皓映,洞朗八门,五老告命,无幽不关,上御九天,中制酆山,下领河海,十二水源,八威神咒,灵策玉文,召龙负水,收气聚云,束魔送鬼,扫荡妖群,万精摧落……”
空白的符纸飞上半空,逐渐变大,放出银白色的光芒。符纸在空中抖动,召唤着属于它的灵物,想要将其变成定符灵。
玉簪上的裂隙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玉簪快要支撑不住,即将破碎。
宁乘风从手上捋下一只白玉镯,将其甩出,套在玉簪上,玉簪渐渐愈合,放出的光芒更加耀眼。
宁乘风被剑招压得喘不过气,神魂一阵阵抽痛。他抬头望着那一张空白的符纸,希望它能将布阵的阵修收服。
符纸的白光越来越刺眼,在达到顶点时熄灭。符纸抖动两下,像是最后的挣扎,终于裂开,碎成雪花大小的碎片。
宁乘风叹了一口气,他听到心跳声位于吴雨行的正下方,也就是说,他要从这个阵法中出去,必须要打败幻影。
可惜符纸没能收服那个阵修,但这也在意料之中。
宁乘风伸手弹了一下自华剑,一朵肉眼难以察觉的白莲悠悠地飞往吴雨行所在的地方,穿过急速旋转的风暴,落在吴雨行的剑柄之上。
战斗不可避免,宁乘风心中一阵阵烦躁,即使知道吴雨行只是一个幻影,要杀害这样一个幻影,他也有些于心不忍。
宁乘风心想:“我修的是无情道,最忌讳动情,虽然准备合籍,但我和他都是存着互惠互利的心思罢了。拔剑之时,怎么能够不忍心呢?”
他把自己心中的不忍压下,双手合十,将自华剑抵在额上:“虚心实体,强骨弱心。无!”
宁乘风修炼了体魄,但在吴雨行的剑招下显然不够用,他胸口的烦闷并没有因此减少许多,只是聊胜于无。
宁乘风迎着风暴走向吴雨行,停在一丈远的地方,直接挥剑劈去。
他心想:“我的剑招不用吟唱,它是最简单的,也是最可怕的。”
宁乘风学了许多招数,从符咒、阵法,到体魄、机关,囊括各个体系。这并非是他对自己的剑不自信,恰恰相反,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剑,正如他所言,他的剑是天底下最锋利的,他的剑心是天底下最稳固的。
因为他是当世唯一修炼无情道的剑修,并且还活了下来,他身上背负的不止自己的前途,还有更多,更多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责任。宁乘风挥出的第一剑极为普通,打在吴雨行身边的罡风上就消失了,分毫没有伤到吴雨行。
吴雨行见宁乘风出手,终于抬起头,站立后将御龙剑从青石砖上拔出。他脸上的失望变得浅淡,坚毅的面庞透露出一种毫不动摇的决心。
宁乘风心想,这个幻境太逼真了,好像他眼前的人就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那一个,是陪伴他千年时光的师兄。
他太了解吴雨行了。他的师兄一直是这样一个人,认定了什么事就绝不动摇,任凭他人如何劝阻,都一意孤行。
宁乘风心中又生出细微的不忍,他咬牙将影响他剑心和剑招的情绪压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断告诫自己:“我的心中只能有决绝,我的剑不容许犹豫。”
吴雨行用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宁乘风,他没有继续出招,而是长叹了一口气,纠结道:“我本应该杀了你,这是鸣和派的规矩,对待叛徒,我不应手下留情。”
“可是……”
“我的心好似还没有我意料中那么坚定,一想到要伤害你,我就不由自主地收了几分力气。我想……我对你还是有几分真心的,我只是想带你去负荆请罪。”
宁乘风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害怕自己被幻影的话影响,立刻出声呵斥:“废话少说,放马过来。”
吴雨行听到这句话,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痛苦起来,心中疑惑地想:“这样的人,真的值得你去喜欢吗?他只是一个敢做不敢当的懦夫而已……”
宁乘风很想反驳说,他并没有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他是被人陷害的。但他知道,所有的争辩都毫无意义,眼前的人只是一个幻影,他如果争辩就中计了。他只好立刻挥剑出招,试图用剑稳住自己的心。
吴雨行横剑,轻松地接住了这一招,他没有动手,好像在和自己的内心挣扎。他的脸色重新变得冷峻起来,下定决心道:“我确实无法对你下死手,但我一定要捉拿你,把你交给诸位师伯、师叔处置。”
宁乘风没有再听他的话,他默念了体修的“绝”,身形消失在空中。
吴雨行摇了摇头,闭上双眼,轻声道:“没有用的,你心里应该也清楚,你不是我的对手。”
剑风从身后传来,吴雨行仍然面对前方,没有转身。
他右手执剑,横于身前,左手快速结印,吟唱道:“神既内寂不亏盈,善恶若空何处生。……”
这是“太上清心”。
四周顿时阒然无声,?山内灵物的鸣叫声从宁乘风的耳边消失,风声、雨声都被隔绝在神魂之外。
眼前的景象变得混沌模糊,鸣和殿飞速倒退,成千上万的青石台阶消失在山腰转角处。
空中粘腻的味道,湿润的空气,一切的一切都不再与宁乘风相关。
天地在一瞬间失去了颜色和声音,失去了它原本应该有的样子。
宁乘风心中陡然生出一丝寂寥——天地宽广,万物都与我无关,我同一粒尘埃、一株花草、一只沙鸥并无区别。
吴雨行吟唱完太上清心诀,硬生生抗下了宁乘风打在他后背上的剑招,皱眉道:“没有用上神魂的力量,于我而言不过是隔靴搔痒罢了。”
宁乘风安静地站在原地,自华剑上飘出朵朵白莲。
吴雨行仍旧闭着双目,从前方传来的心跳声判断宁乘风的位置。
白莲比蚊子还要小,不一会儿,空中布满白莲。四周空无一物,这漫天的白莲显得分外突兀。
吴雨行叹了一口气,最后一次劝道:“你被我困在‘太上清心’境中,绝无逃离的可能。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不如认错,自愿随我去请罪吧。我……”
他停顿了一下,长叹一声道:“我还认你这个道侣……”
宁乘风没有回答,空中的白莲化成钢刃,一刀刀割着吴雨行。
吴雨行的衣服湿漉漉,紧紧贴在他身上,一刀割下,衣服开了一道口子,鲜血也顺着肌肤下流出。
宁乘风心中微微泛起一丝涟漪,却立马被他压下。他不再等待,直接上前挥出一剑。
这一剑平淡至极,却蕴含了无限的变化。
吴雨行的身上已经留下十几道口子,但他浑然不在意,直到宁乘风挥出这一剑,他才倍感痛心。
吴雨行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道:“你是真的想要杀我……”
宁乘风的神魂放出无与伦比的境界,让人想要在他的剑下战栗、跪拜,这是剑道的太上境。
吴雨行和宁乘风虽然同是剑修,但他们走的道路却截然相反。
吴雨行是修道,感受天地运行的规律,使得自己的剑心时刻不违背“道”的旨意,从而将天地万物之力灌输到自己的剑上。
宁乘风是合道,他把自己变为“道”的一部分,掌控天地运行的规律,俯瞰芸芸众生,他的剑是他自己的神魂。
“合道”意味着剑修必须领会无情道,齐万物,一死生。在他们的眼里,相处了千年、万年的师友,与路边地上刚长出的嫩草一样,没有谁更加亲近。
这就是宁乘风的道,这就是宁乘风的剑,这也是他追求了九千多年的剑心。
太上无情,太上境中的所有人都是蝼蚁。
吴雨行额头正中的朱砂显现出来,他真的感到异常愤怒,不再手下留情,举剑接招。
“我直到这一刻以前,都没有对你完全绝望,我是真的相信,严师兄的死并非你有意为之……”
“可是你却要杀我!我只想劝你自首,你却想要杀我!”
吴雨行接着宁乘风的剑招,在太上境的压迫下,他的神魂剧烈颤抖,他的声音也断断续续:
“三千年前,严师兄为了救你堕入深渊,当时长明灯虽然没有飞出龙吟山脉,却也燃烧起来。他花了一千多年的时间才从深渊中走出。一千多年中,你有没有为他担忧过?还是说,你就是一心想要他死?”
宁乘风的太上境没有彻底修炼完成,他在释放自己神魂,为自己的力量感到沉醉的时候,也受着道法的反噬,神魂一阵阵抽痛。
吴雨行接住宁乘风不断使出的剑招,五脏六腑都搅和在一起,嘴角不断流出鲜血。
他痛苦地诘问道:
“那时候你在做什么?你是不是在想法设法地结交我?因为没有了严茂先,你修炼的境界止步不前,你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一个替代品。”
宁乘风的太上境有了一丝裂隙,但随即又变得严丝合缝。
吴雨行再也支撑不下去,御龙剑中的应龙飞出,盘旋在两人头顶。
吴雨行痛苦万分,说出他一直积攒在心中的话:“我竟然也被你迷惑了……你是真的心中只有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