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宗坐落于东洲修仙界东部地域,整个宗门建在群山之上,山高气冷,宗内最高的山头常年覆雪,其上生有一片红梅古林,因灵气充裕的缘故,梅林常年花开不败,馨香盈山。
此座山头的景致被太清宗众修士称为“红梅落雪”,里头住着他们最最亲爱的幽明长老。如果让宗内小徒子们选出一个他们最喜欢待在对方身边的门内长辈,所有人都会毫无犹豫地选择幽明长老。
无他,因为幽明长老身上香,都被一山的红梅腌入味了。
听雪小筑内,萧湘在蒲团上睁开眼,恰见门外的一枝黑木红梅绽开,惊落枝头碎雪。
白雪落地,发出一阵碎玉轻响,于悠悠天地间飘散。
修士一般无需睡眠,肉身打坐调息的同时,神识会离开身体,在周边漫游。
方才在漫游时,萧湘的神识发现有名年纪不大的弟子来红梅落雪折梅,将折下来的花枝拿去送给一名同样年纪不大的婧子。一见弟子手上拿着花,婧子就出剑向弟子讨教了起来。
送花请剑是时下盛行的切磋请求方式吗?
萧湘略做思索,持拂尘起身,招来逐星。
他背着逐星走出小筑,抬首盯着初绽的一树红梅看了一会儿,出声问:“你介意换个宗门待着吗?”
那棵梅花树在灵气的孕育下早就生出了灵识,有自我意识,它用灵识同萧湘对话道:说人话。
萧湘直言道:“本座要向上清宗的一位仙长试剑,想请你去做个媒。上清宗的灵气与太清宗同样充裕,你过去待一段时间,若是不喜那处的天地,本座再带你回来,换棵树去。”
梅花树奇怪:你跟别人试剑,为什么要送人家树?
“本座方才……”萧湘将自己神识漫游的见闻同这棵梅花树讲了一遍,话音刚落,便被一枝自动脱落的梅花砸了脑袋。
他下意识将那带雪的花枝接住,用搭拂尘的方式将梅花枝搭在自己的臂弯里,沉默了片刻,淡声道:“脱离了根,这花不日便会凋谢,太可惜。”
梅花树:笨。
“笨?”萧湘顿了顿,反驳道,“不笨,本座聪明。”
梅花树没理会萧湘的反驳,它用灵识说道:送那根花枝吧,我不去上清宗,其他树也不去。
萧湘转头看向其他梅花树,又问:“为何?”
这些树灵不是整日嚷着要去外面么?
如今修仙界灵气充裕的地域都被各类宗门占据,寻常地方肯定不适合这些有灵的梅花树生存,若是这些树灵想要换个地方待着,只能送去其他宗门。
但他不可能平白无故往人家的山头上栽种生了灵智的树,能有机会将树灵送去其他宗门的机会不多,正好他要向上清宗的仙长请剑,可以捎棵树过去说是送礼,两全其美。
红梅落雪的所有梅花树灵同声道:笨。你要给别人送花,扛着棵树去算什么?
萧湘越发不理解了,但他见众梅树貌似并不想与他多言,纷纷将花枝调离了向着他的方向,便没再追问,抱着梅花树赠送的花枝踏上逐星,御剑飞往上清宗。
一众树灵目送着萧湘离去,刚刚那个送梅花枝的树灵说道:“我其实挺想去上清宗的。”
另一棵梅花树道:“我也想,但长老的姻缘更重要一点。”
太清宗宗主苦幽明长老无道侣久矣,上回来红梅落雪,还放言说要把一山的梅花树给铲了,改种桃花树,给幽明长老招招桃花,但因为幽明长老的阻拦,宗主的计划并未实施。
它们是太清宗栽下的树,依附于太清宗的地利人和而得以修炼出灵识,自然也听从太清宗的安排。草木成灵只是成了灵,不是妖,并没有多大的本事,它们无法决定自己的本体栽种在何处,太清宗若是厌弃了它们,随时可以将它们铲除,换别的花树来种植。
也就幽明长老办事前会先询问它们是否情愿,虽然那番要将它们送人的话说得并不客气,但它们在幽明手底下有的选,不想去,幽明长老也不会强迫它们。
愿幽明长老能早日找到道侣。一众梅花树在内心祈祷,如果萧湘能早点找到道侣,太清宗宗主也就不会整日想着要将它们换成桃树的事了。
……
仙鹤小乖降于落樱顶,将口中衔的存音石放在千岁樱树下,伸爪将其往白发仙长的跟前推了推。
裘弈睁眼,灰眸迟钝地向下移动,看向地上的存音石。他伸手想要将其拿起,但五指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僵硬了许久才得以舒展开。
寒气外泄。裘弈一边拿起存音石,一边回头看向自己背靠的千岁樱树,大片寒冰在他打坐时从他靠着的地方向樱树上蔓延,几乎要将半棵樱树冻上。
原本无神的一双灰眸蓦然睁大,裘弈连忙伸手覆上樱树,用灵力将那大片的寒冰融化为水。
“怎么不叫醒吾?”裘弈轻抚樱树被冻坏了的树皮,低声问,“不痛么?”
樱树无言,只是往裘弈的身上抖了一枝樱花。
裘弈尽己所能地用灵力修补他对樱树造成的损害,忘了自己手里还拿着没听的存音石,直到半个时辰后,等得不耐烦的上清宗宗主罗万劫强行突破落樱顶的禁行结界,一巴掌扇在了沉迷救树的裘弈头上。
裘弈一时不察,被扇得上身前倾,一头撞在了粗糙的树皮上,擦红一片额头。
他毫无感情地小声痛呼:“啊……”
“啊你个头!”上清宗宗主美丽,但性格实在火爆。她拽着裘弈的高马尾,将这个不肯从樱树上抬头的自家长老拉离樱树,张口便骂。
“又在跟这棵樱树亲亲我我是吧?行神,让你往宗门外走一步是不是能要了你的命啊?上次让你去试剑大会是让你去走个过场的吗?为什么一个徒子都没教?!你就算做个样子指点他们两句也好啊!其他长老问起众徒子去了试剑大会行神可有什么指点,一个个都说你在试剑大会上自己打自己的,根本不管他们!”
“吾自己修炼都是野路子,实在不会教导徒子,恐误人子弟……”裘弈搬出自己用了几百年的借口,话说一半,意识到有些不对。
他淡声问罗万劫:“又有长老向你建议废掉吾的长老之位了?”
罗万劫一看裘弈那副对什么事反应都淡淡的样子就来气,她怒道:“你自己都知道,为什么不做点什么堵住他们的嘴?就由着他们在背后蛐蛐你?就由着我这个宗主在你们之间难做?!”
一个宗门之所以大,不是看宗门占地有多大,也不是看收的徒子有多少,而是看这个宗门里的高修为修士多不多。长老的修为自然是每宗修为处于顶端的那批人,一个宗门想要保证它的辉煌,门里哪个高修者都不能被轻易舍弃。
若是宗内长老们和谐还好,若是长老们互相看不惯,夹在中间的宗主就难做人。为了保证宗门的强盛,宗主只能不断地从中调和,让长老们能相对和平地待在一个宗门里。
裘弈从来不在乎别人在背后怎么说他,但宗主如今直言自己难做,他就不得不给出回应了。
只是这回应的话,怎么听都能气死罗万劫。
“八百岁的化神期剑修,还堵不住他们的嘴?”裘弈冷声道,“谁不服,让他们自行来寻吾,吾打到他们服气为止。”
罗万劫额角青筋凸现,她抬起巴掌来,狞笑道:“老娘先把你给打服气了!”
裘弈冰山不怕开水烫地闭上眼睛,等着师姐的巴掌落在自己脸上。
师父仙逝的早,他们这一届师妹师弟都是罗万劫带出来的,大伙儿都是皮猴,从小到大从罗万劫手底下挨过的打没有一千也有几百,早习惯了。
但这次他闭着眼睛等了好久,预料中的巴掌都没有落到脸上。裘弈悄摸着将双眼睁开一条缝,偷偷看了师姐一眼。
罗万劫见他睁眼,作势又要打。
裘弈连忙闭紧眼,因为闭眼动作有些用力,还拉扯到了额头上破皮的伤处,有些刺痛。
耳边传来一声绷不住的轻笑,裘弈再次睁开眼,见师姐早就收了手,垂头看着他笑。
有时候,裘弈实在是弄不懂人类的情绪,怎么能够上一刻还暴跳如雷,下一刻就能开怀地笑出声来?
他不解地回视着自家师姐。
“怎么几百年过去了,宗门物是人非,就你还没变。”罗万劫摸小狗似的捋捋裘弈的白发,叹了口气,“宗内忮忌你天赋者不在少数,你空有修为,没有作为,给了他们能非议你的机会。我知你不善与人交际,本也不愿逼你,但……”
“但师姐恐吾听了那些非议吾的言论,心生怨怼,一声不吭地离开宗门,从此不再回来。”裘弈接话道,“可是如此?”
“你既知晓,怎不做些让师姐放心的事?”
“吾可以去将他们打服……”
“行了,闭嘴吧。”罗万劫不指望裘弈嘴里能蹦出什么叫人欣慰的话来了,她怀疑自家师父当年就是让裘弈给气死的。
上清宗女修多,宗内的景致被一帮女子整顿得恍若仙境,光是看着就能叫修士心情好。可罗万劫对着宗内的一片桃粉柳绿,心中却怎么都不能松快。
都是粉饰太平罢了。
她俯身,坐在裘弈身边。
“裘弈。”
“吾在。”
“我,他们,我们这帮修为高的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天赋不足,努力也没能改变命运,我们最多再撑个三四百年,若还是寻不到升阶的法子,阳寿便已走到尽头。”罗万劫的声音难得放轻,既没有平时的宗主威严,也没有师姐架子。
她略显疲惫地问:“到时候,若上清宗没有能扛起宗门的小徒子,这个宗门又能靠谁在修仙界里说上一句话呢?大家会不会被其他宗门欺负?会不会被恶劣的邪修灭门却无人相护?我知道如今说这些可能为时尚早,但我既为宗主,就不得不去思考宗门的未来。”
“太清宗有段衍和萧湘,玄清宗有顾犹在和邓君回,青云宗天赋绝顶者更是不计其数,其他几大宗门也各有各的倚仗。上清宗虽位列‘三清’,可我在宗内数了又数,除师弟外,还真没有百年之后能与其他宗门大能比肩的存在。”
裘弈突然道:“拂衣师姐可以。”
“李拂衣?”罗万劫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随便看向落樱顶的某一处,似是要躲避裘弈可能看过来的视线,将自己眸中难掩的哀愁都藏好,“她的修为也要走到尽头了,早就开始打算收亲传徒子继承自己的衣钵。”
裘弈不再说话了,因为除了罗万劫和李拂衣两位师姐,他还真记不得宗内还有谁实力上乘。
他……从来不记这些,因为觉得没有必要。
罗万劫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道:“你从入门起便不与宗内其他人亲近,总是独来独往的,这么些年了,也不收个徒子,整日闷在落樱顶上。我和李拂衣一致觉得你不喜欢上清宗,只是承师父他老人家的恩情,便暂时留在这里,不过师父去后,你也没什么牵挂了,随时可能离开。”
裘弈又突然道:“离了上清宗,吾还能往何处去?”
“哪都行啊,修仙界辽阔无垠,你本事又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罗万劫耸耸肩,想让自己紧绷的脊背放松下来。她今日来找裘弈,已经做好了如果撕开表象裘弈就会离开宗门的准备。
但做好了准备,不代表她不紧张。罗万劫苦笑道:“我真是怕你一走就不回来了。你心里有什么事,从不同我讲。”
“……”裘弈沉默片刻,心虚似的低声道,“师姐,吾一直待在落樱顶,其实是怕万一哪天出门,回来时得知宗门把吾扔了,不让吾进山门。”
罗万劫感觉有点不对劲,她转头直勾勾地看向裘弈,诧异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吾除了练剑什么都不会,不会指点门中徒子,也从来不处理宗门事务。将吾捡回来的师父仙逝后,吾就没什么借口留在上清宗了,旁人对吾有异议,吾可以将他们打服,但若是身为宗主的师姐要将吾赶出去,吾……总不能打师姐,只能离开。”
裘弈的声音更低了,他垂眸看向自己掌心中的一片樱花瓣,说道:“吾不想走。”
罗万劫目瞪口呆地看着裘弈。
“师姐这是何神情?”
“……你第一次对我说这么一长串话。”罗万劫怔愣过后,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原来她所担心的事,也是对方所反向担心的事。
明明说清楚了便没有什么事,却因为怕知道对方的真实想法而拖了几百年才知晓对方的担忧,谁都不肯先捅破那层窗户纸。如今想想,真是又无奈又好笑。
师姐弟静静地在樱花树下坐了一会儿,罗万劫先开口打破沉寂。
“裘弈,修仙界虽然普遍慕强,但单纯地强而不受人敬仰的存在,那都是些邪修。”把话说开,罗万劫彻底放松下来,她向后靠在樱花树上,抱臂说道,“你得让宗门里的大部分人都认可你这位长老呀,不然等到需要你领导宗门时,你怎么能让徒子都真心追随你、拥护你呢?”
裘弈:“吾可以打服……”
罗万劫面无表情地说道:“以后你但凡再碰上困难就立马用武力解决,我就先解决你。”
裘弈沉默片刻,脑子里硬是通了一根筋,他难得懂事地向罗万劫询问道:“那吾该如何做呢?”
“如今的修仙界,要论起最受其门人爱戴的高修者,当属太清宗幽明长老。”罗万劫用力拍拍裘弈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们都是冰灵根剑修,应当有许多共同话题。师姐这就向太清宗掌门传一道符信,为你求一个去太清宗向幽明学习如何受门人爱戴的机会。”
听到“幽明”二字,裘弈神色微微一顿。
有点熟悉的道号,是谁来着?
裘弈正在回想这熟悉感从何而来,一名小婧子突然御符飞来,大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宗主宗主!山门外有位一身黑的化神期修士,说自己是太清宗萧湘,今日登门拜访,要赠行神长老一枝新雪!”
罗万劫再次诧异地看向自家师弟,问道:“你同幽明相识?”
裘弈有些茫然地回视自家师姐,他还没想起来“幽明”是谁。
两人飞至山门。还未落地,裘弈便看见一片花红柳绿中立着一道突兀的黑。
对方察觉到了有高修者接近所带来的威压,抬眸向他看来,两人对望的一瞬间,裘弈想起来了。
这是他想要深交的那位道长,名唤萧湘。
萧湘率先向上清宗宗主罗万劫颔首见礼,再转而看向裘弈。
裘弈以为萧湘也要向他见礼,于是向萧湘微微倾身。两人离得并不远,他一倾身,头便凑到了萧湘跟前。
额上还未被灵力修复的剐蹭因为裘弈肤白的原因而格外醒目,裘弈只觉得额上被什么柔软的事物轻轻扫过,那一直若有似无的刺痛便消失无踪了。
他抬眼,见那位黑衣道长神色淡淡地收回拂尘,将怀中带雪的花枝递送给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裘弈还是将花枝接了过来,并道了声谢。
这一幕落在一旁的罗万劫和上清宗其他徒子眼中可不得了,这俩冰灵根剑修怎么举止亲昵,还送上花了呢?
罗万劫不可置信地揉揉自己的眼睛,她逮住身后的一个小婧子,低声问:“本宗主没眼花吧?刚刚行神向幽明展示额头受伤了的动作和撒娇有什么区别?”
小婧子愣愣地点头:“晚辈也瞧见了,幽明道长还给行神长老送花。”
在修仙界,修士们都专注于修行,很少有谁会花心思给别人送花,毕竟花对修行无甚助益。送花这种行为在朋友之间极为少见,一般只有年纪小的弟子向婧子示爱时会做这种事。
冰灵根本就冷性,剑修又普遍地不知浪漫为何物,萧湘和裘弈集两者之大成,能做出撒娇赠花的一番行为来实在是令修士感到匪夷所思,让修士们不得不怀疑……这两人之间有些什么隐秘的关系。
裘弈一手抱着花枝,一手摸了摸自己完好如初的额头。
这种小伤,他从未理会过,经脉中流转的灵力会自动帮他修复好,以前也没有旁人多事为他治疗,因为知道他实力强,这点小伤对他造不成什么影响。
但萧湘偏偏就与众不同地为他治疗了这点小伤,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纵使因为灵根的缘故而冷性,裘弈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因此对萧湘的感觉很好。
梅花……也很香。
萧湘:?他为何要向我递额头?原来是受伤了,顺手帮他治疗一下吧。
裘弈:?他为何要送我梅花枝?不知道,先收下再说吧。
我这几天去沉迷游戏了,这就回来更新(狗狗祟祟地放上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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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遥赠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