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靡的琴音从帘子里传出,赵八成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一曲奏毕,垂落下来的帘子被撩开,一只脚缓缓踏出来。
一个身材高挑壮硕的胖子停在了赵八成面前,居高临下地站着,垂下眼皮睨着他。
赵八成连忙磕头,“道台大人。”
王心诚淡淡地嗯了一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赵八成立马从地上爬起来,走过去给他奉茶,因为断了一只手,他的模样有些狼狈。
王心诚一边低头喝茶,一边低声发问:“顾启章那边这几日有什么动静吗?”
赵八成低眉顺目:“回大人,两个盯梢的歌女说他这几日不是在府里使唤她们陪他喝酒吟诗,就是仗着钦差的名号出门骗吃骗喝。似乎不怎么关心这次的案子。”
“那两个歌女可信吗?”王心诚眼睛看着杯子里的茶叶,低头吹了吹。
赵八成谄媚地连连点头,“小人办事,大人放心。属下给那两个歌女喂了毒药,每三日得从我这里拿解药,不然毒发就会引起全身溃烂。这种漂亮的女人,最怕的就是脸毁了。再加上小人知晓她们一家老小的落脚位置,她们没有那个胆子递假消息出来。”
说着,他弯腰从衣服里掏出一沓纸递给王心诚。
王心诚搁下杯子,接过信件,开始一张接一张,逐字逐句查看。
信报上的内容不多,他很快看完,将纸放到一边:“那个什么乔屿真是玄玉宗的?”
“是。”赵八成提起乔屿有些咬牙切齿,他摸了摸断臂的袖口,“属下差人查了,她确实是玄玉宗的大弟子。”
“你刚才说顾启章对案子不上心,那他请个江湖高手在身边干什么?”
赵八成毕恭毕敬地垂首,“小人听说这个乔屿是九王爷指派给顾启章的,说是九王爷养的江湖门客。”
“是么。”王心诚又拿起茶杯,轻啜一口,“你都核实清楚了?”
赵八成一顿,噗通跪下,“小人该死,小人这就吩咐人上京去把这事查清楚。”
“嗯——”王心诚拖长音应了,低头赏了他一个眼神,“起来说话吧。”
赵八成抹了一把脸,听话地起身。
“顾启章这个人你怎么看?”
赵八成瞄了他一眼。
“照实说。”
“是。”赵八成点头,“小人觉得这个顾大人虽然是京里来的官,但跟那些赵知府吴知县没什么两样,都贪财好色。这次的案子上面派他来,是不是也存了和稀泥的意思……”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渐渐消了音。
王心诚听完没有什么反应,他盯着杯子里盘旋在水里的茶叶出神,良久才道:“去,给顾启章递个帖子,请他来吃顿饭。都是九王爷的人,我没点表示可不行。”
“是。”
扬州城里同一片夜空,同样的皎皎月光下,坐在明玉楼的屋顶上,跟阳春阁相比,看得更远,闻到的胭脂味也更浓。
也更叫人心生厌烦。
楼下寻欢作乐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淫邪的、浪荡的、逼迫的……不堪入耳。乔屿闭上双眼,握紧了手中的剑。
明玉楼下,弦歌不绝。
最大的包厢里,坐满了人。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依偎在身旁的男人怀里,媚眼如丝,哄得一群男人心旌荡漾,说出口的全是下流的浑话。
顾启章如坐针毡。
昨天赵八成来家里递帖子,说他家大人和扬州府里的盐商有事和他商量,顾启章忙不迭答应了,没想到来这儿快半个时辰了,王心诚和这些盐商只在开始分了一个眼神给他,之后就专心跟女人打闹,没再搭理过他。
手里的酒杯仿佛有千斤重,顾启章心里烦闷,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旁边被指派过来伺候他的女人忽然捂嘴轻叫:“大人,你流鼻血了。”
顾启章顿住,抹了一把鼻子,果真沾了一手的血。
这边的动静终于引来王心诚的注意,他推开怀里的女人,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清明,关切地看着他:“顾大人这是怎么了?”
顾启章心里苦笑,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天花板。
他这段时日伪装得太好,被那位玄玉宗来的乔姑娘当成鱼肉百姓的贪官了。这位乔姑娘面上功夫做得十足,背地里却总使些招数让他鼻青脸肿。
想到这里,顾启章无奈叹气,表面上满不在意地拿起桌上的手帕将鼻子一抹,豪迈笑道:“许是受了一些风寒。不能让我扫了大家的兴,咱们继续喝,我先干了。”
说完,他仰头将杯子里的酒喝完。
王心诚端详着他的脸色:“怪我一时兴起,请顾大人今日来吃酒。”
顾启章没有品出他话里的深意,试探着要开口,王心诚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摆手让屋里的女人都离开,轻飘飘扫视屋内一圈:“卢首总,你们托我请的人,我已经请来了,有什么话尽快说了吧,别耽误顾大人休息。”
被点名的人——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人从人群里应声而出,他先恭恭敬敬地朝王心诚拱手,才笑容满面地转向顾启章,“顾大人有礼。”
首总是这群盐商的首领。本朝盐业发达,民间传闻,扬州府一个小小的盐商便有百万身家。身为首领,卢首总的资产恐怕不下于千万。这样一个巨富商人,在扬州府的影响力不可小觑。
顾启章不敢怠慢,客气地点头。
卢绍俞笑意盈盈:“今日冒昧请顾大人前来,是为了给家中的不孝子侄们向大人讨一个方便。”
他的话落,在场的盐商纷纷应和。
顾启章笑着打太极:“诸位放心,这个案子,一切按照本朝律法来办,非万不得已,我绝不会动用私刑。”
这次秋闱放榜,许多平日里品学兼优的学子落榜,上榜的多是扬州府盐商的子弟。落榜的学子不满,大闹孔庙,德渊帝震怒,下令彻查,才给了他一个南下当钦差的机会。
这群盐商什么意思,顾启章心里跟明镜似的。无非就是让他尽快定案,最好是能给那群闹事的学子安个栽赃陷害的罪名。
见顾启章不咬钩,屋里的盐商面上有些不快。
顾启章只当没看见。
凝滞的氛围中,卢首总再度笑吟吟开口:“顾大人的为人,我们自然是信的。就怕大人受了这群酸儒蒙蔽,真觉得家中子侄们不学无术,被这些先入之语左右,影响了判案结果的公正性。”
顾启章听得想笑,这卢首总真是好大一张脸,居然能说出家中子侄被诬陷的话来。他这样想着,却频频点头:“卢首总说得有理,身为钦差,我确实不该偏听偏信。”
卢首总打量着他的脸色,见他满脸受教,一时分辨不出真假,便抬起眼皮觑了一眼王心诚。
王心诚微不可察地颔首。
卢首总瞬间心领神会,拍了拍手。
立马有人毕恭毕敬地捧着匣子上前,递到了顾启章面前。
“小小心意,还望大人笑纳。”
顾启章抬头,发现王心诚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坐直了身体,正直勾勾地审视着自己。
顾启章心脏猛地一跳,下一刻表现得急不可耐,伸手打开了匣子。
耳边渐渐听不见喧闹的声音了。
乔屿脚尖轻点,从屋顶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不多时便见顾启章抱着一个匣子从楼里出来。
浓浓的夜色之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又收了什么东西?”乔屿盯着他手里的匣子,一字一顿问道。
“伍字雨的《卧栏听风图》。”
顾启章听出她话里的森冷寒意,知道明早一顿鼻青脸肿少不了,不由暗暗叫苦。
乔屿不懂字画,但是伍字雨的名字还是听过的,前朝大才子的东西拿来贿赂贪官,必然有市无价。
乔屿手臂上青筋绷起,垂下头遮掩住一瞬间生出的杀意。她奉师命下山保护的是她师傅口中的好官,不是来助纣为虐的。
顾启章敏锐地感受到一股浓烈的杀机,脚下不受控制地连退好几步,谨慎地盯着眼前的人。
“怎么了,大人?”乔屿缓慢地抬起头。
顾启章心脏一阵“砰砰砰”狂跳,眼睛死死盯着她手里的剑,打定了主意她一有什么动静,他就放声高喊。
在他一眨不眨地注视下,乔屿笑了。
这个笑容在顾启章眼里不啻惊雷,他转身就跑,还没来得及张口呼救,被乔屿一个伸手攥住衣领拎了回去,三两下点住了他的穴位,让他不能动弹。
“噌——”震耳的剑鸣划破寂静的长夜。
乔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慢慢举起了手中的剑,狠狠劈下。
剑气直冲面门,激得全身汗毛直竖。顾启章惊恐地瞪大双眼。但是想象中的疼痛却久久不至,顾启章回过神,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能动了。
他抬头,发现乔屿握着剑站在他身前。而乔屿前面是两道被月色拉长的影子。
一个高,一个矮。
“是顾大人吗?”苍老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乔屿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眼前的一老一少。
老的看上去身体孱弱,几步走过来,还在微微喘气;小的身高只刚过乔屿的膝盖,脸上没有几两肉,瘦得两颊凹了进去。
这样的杀手,闻所未闻。
乔屿眼睛还落在她们身上,手中的剑已经慢慢放下。
“我是。”顾启章从她身后走出来,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一老一幼,“你们是?”
老妇人快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颤巍巍地领着身边的小女孩一起噗通跪下,“我们是前些日子带头闹事的秀才何智青的家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入袖口里,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银票,在衣服上抹了抹,小心翼翼地递到顾启章面前,笑容讨好:“这是村里人给大人的一点心意。”
顾启章怔住,瞥了乔屿一眼。
乔屿冷冷地瞪着他。
顾启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