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星河漫天。
琴声委婉。
长月提灯,闻声循着凉阶走过,远远看到青衣白袍的学子低头抚弄青琴。
琴弦铮铮。
长月看了一会,看指尖琴音慢慢转调,才沿着曲池过去。
她在凉亭花窗一侧挂好明灯,取了蒲团坐下来,琴音所动,惊起池下游鱼,她看了眼他的琴弦,指尖拨弄了会水榭旁伸开的四月青竹,“顾师兄心有不愉。”
修长的指尖落在琴弦,停滞。
顾霜迟低着头。“……”
好一会,才回道,“师妹。”
长月松开了青叶,“长月在呢。”
“……我……只是不明白。”
“……可是,因顾风凌师兄?”
“……并非。”
“还有何事?”
“……骆老师……曾授礼记。”
礼记。
提此礼记,不知近日兴文堂的师弟师妹们有没有被骆先生罚?
想起那段修文的日子,草长莺飞,蛙鼓蝉鸣,兴文堂外流水潺潺,长月忍不住抿唇忍笑,“长月记得,那时我与妙意师妹还被老师罚了几次,唯顾师兄一向是骆老师最喜爱的弟子。”
沉稳大方严于律己,可谓当届兴文堂学子的模范标杆。
“上古时,春秋诸国,以礼互待。”
“……”
“而后战国。楚泓之战,宋襄公云,君子不重伤,不禽(擒)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以敌相待,仍能受仁义良善——”
“……叫师妹见笑了。”
他竟连家事都牵扯不清,还令长兄以此诘难师妹。
杨长月:……
楚泓之战,宋襄公念及共出周姓,仁德相待,而时至战国,礼乐崩坏,早不是仁德所能约束的了。
史上对这件事一直有着两种差异颇多的评价。
有人赞扬宋襄公仁德守序克己复礼,唾弃兵法机关算尽坏人道德,有人嫌恶宋襄公迂腐守旧不懂变通,嘲笑他榆木脑袋国破家亡。
“如是指风凌师兄问对之事,顾师兄不必介怀。须知昔武皇得位,宫廷变乱,影响毕竟甚远,自神龙年末至开元,朝中久而未有女官,顾风凌师兄有所质疑,在所难免。便非是他,也有他人。今日长月既已决心踏出此步,便不会在意前路高低。”
顾霜迟微微转过头来。
“至于说,礼仪事史之异,此为变迁。”
“春秋固好,人皆以礼义为先,先民质朴,不争不抢,无兵戈之争,然后群侯林立,高门遍地,人不事生产,饿殍遍野。战国固差,烽烟四起机关经营,却也成就天下一统,为我神州始。”
琴弦的余音被他以手抚平,顾霜迟思索了一会,“我只是——”
只是愧疚罢了。
相知多年,师妹一片赤子之心,他看的清清楚楚。
外界加诸于身的风雨已然太多,他实在……实在不该因顾家家事而被迁怒。
顾霜迟却叹了口气,明静地眼睛沉默地看向她。
师妹似乎从未因世事忧愁。
无论是……遇到何种情况。
于武人而言,功法绝学胜于性命,于长歌而言,指弦耳心无有二致。朝堂诡谲,江湖风雨所带给她的,伤筋动骨,唯无平安顺遂。
而她仍待以笑容。
短暂层云掩饰之后,夜月总能再度明亮。
带着对天地星火最美的向往。
对这大唐与众生。
“……抱歉。”
“家事纷杂,连累师妹了。”
杨长月眨巴了下眼睛,“师兄真是生分!长月还是很心胸宽广的。”
顾风凌才多大!而且就是相互面试一下,有什么好抱歉的。她一向以为小顾师兄对她的格外格外冰雕的脸是在表达自己一百分的不满意,今天看来,原来他想的还挺多?
顾家,门荫,朝堂,大唐……
固然皆学诗书礼义,而世人却多知而不致。
如此地苛求他人,却狂浪的放纵嫉心。
“在若水书斋默读群书时,长月看见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文人墨客诗史巨匠,常常称羡。而今大唐,虽有小忧,却是数代以来最包容,最广阔,最安定辉煌的时刻,无论是朝堂还是江湖。人们难免相互比较,怀念前代或者古代的美好,不过,就长月而言……”
她忍不住站了起来,拥抱着远方的灯火与穿堂的夜风,“生在大唐,长在大唐。反正我从不后悔,我能来到此地,成为大唐的子民。”
来到这里,与你们相遇。
世上有好的一方面,也有坏的一方面。哪能事事顺心,她的性命从十年前,从一年前捡了回来,当她醒来的时候,开开心心地见证开元盛世不是很好吗?
顾霜迟沉默。
那样的喜悦,对着世事的偏爱……
连他也仿佛能随之遗忘现实所见的种种不平。
相信他所在的大唐,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盛世华庭。
“何众生不能仁善以待?”
针锋相对,争名夺利,官场倾轧,打打杀杀。
何必如此。
“人心难免参差。”
“道德经有言,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此非耶?”安定耶?
“逝者如斯,奔壑难回。我等于此,唯有承继前人之鉴,开后世之太平。”
“论待世事,我不如师妹。”
这一点,自幼时便有分别了。
霜迟是先生们最欣赏的君子,长月是兴文堂上下最喜爱的挚友。
霜迟虽为师兄,多年以来,却总是师妹能胜他一筹。
在课业,在长歌,在韦氏一事,在千岛湖匪寇……
他从未占得鳌首。
可即便是他……
却也无法说他能不喜爱这位小师妹。
并非任何人都能拥有如她一般的,热烈却长远的感情。并非任何人都能拥有如她一样于冰雪中也灼热燃烧的永恒的对于长安所代表的一切的热爱。
世上再无第二人能如她一般。
超脱世外的无畏无惧,踏入红尘的不闪不避。如清潭一样的明透,又如沧海一样的深沉。
那正是直面风摧雨折的春花秋月。
长月转头,看着顾霜迟。
“顾师兄。”
她看着那双眼睛,那许多平静之下多思之心。
“世需能行之事,也需高阁之理。实不相瞒,先生一直说长月太过无状,不若师兄沉稳端方。如人人皆如长月行事,长歌岂还能称颂风雅,教天下学子皆向往之。唯如师兄者,才为众学子楷模。”
无有规律,不成方圆。
行如风坐如钟不动如松,自律严谨,沉着冷静,君子楷模。
一举一动,自有风度。往那儿一站,端的是一个蓬荜生辉。
谦谦君子,闪闪发光。
他本人简直就是就是长歌最好的招生广告。
“门中之时,师兄少言,故而也许不曾听师弟师妹们谈笑。说来惭愧,小师弟们可说了,让我少带他们出门游手好闲,他们要像顾师兄一样。”
成为兴文堂标杆。
成为后来弟子们的魔音贯耳,如:
你们真是我教过最差的一届!兴文堂上一届出了位顾霜迟,一举一动如松如石,你们好好向师兄学习!
这话可是李彦枫那小家伙拍着胸脯说的。
不过也是。
毕竟领着杨逸飞赵宫商顾霜迟等人往长歌门外一站,长歌的招生指标都会蹭蹭暴涨。
“长月师妹……”
少年目涩。
啊?
长月正盯着他的神色,还未惊讶,下意识就应了一声。
“长月在——”
几乎同时,冒出一点轻烟的青玄道长一声都未来得及制止。“杨姑娘——等等”
长月呆了下,对上小顾师兄已是了然的目光。
“……”
“师妹,我并未出声。”
这一次,顾霜迟的唇齿咬字格外的清楚。
长月:“……”
啊这,她这就露馅了?
顾霜迟迟疑地微抬了抬手,一垂眸又似乎想起了种种规矩,换做敛袖之态慢慢收回。
“……我……”理由没找好,长月自己先结巴了一下。
等一等,你听我狡辩!
还能说跟那个在洛阳周边混的如火如荼的红衣教教主阿萨辛干了一架吗?
依着门主爹和二哥一脉相承的护短脾气,那未来的场景可真是难以想象了。
毕竟提起未来的杨二哥——除了是长歌一门之主以外,他可是有着为了知音高姐姐追杀康雪烛十年的锲而不舍的精神的!
嗡——
微沉的琴音响起,仿佛一下子敲破了沉寂长夜。
映着阶梯寒露。
顾霜迟却未再追问,低头,指尖挑开琴弦上。
日前洛道师妹毫无音信,门主便担心处境。后交手行行之间,便有不妥。
长歌以音为法,以剑为心,江湖没有另一个门派中人能比长歌听懂百音之意。
师妹是长歌最巧慧聪颖的乐者,聆音借音之法不止一种。纵然失去些什么,她不说,旁人往往也难以看出。
琴音之中,他与琴语同起叮嘱,“长歌上下,皆是一心,若有难处,多思多议。”
夜风清凉,烛火曳曳。
长月闻言轻笑,哎的叹了口气,心里清楚他的意思,脚尖拨了拨莲池的新叶。
“……”
“长月明白。不过近日长安还有些许小事未安排妥当。”
“之后,我与明昭公主已相约纯阳一行,月后出发。”
一曲毕,他问,“谓之何名?”
长月坐的端端正正,望向莲池游鱼回转时,涟漪阵阵的流水与月色。
莲叶生白露,明月绘清波。
荷衣寒凝霜,夜光犹戴雪。
所以说,顾师兄是俊才。
一点慧心,谱作新曲。
长月抚掌笑道,“沉水月明。”
琴弦有声,而聆者无音。然韵律之所动,往往只在操琴者玲珑之心。
弦者无音,而知音耳。
曲有夜之更深露重,群星灿灿,而淌庭院流水,泠泠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