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霜迟还未来得及与她介绍,长月打量了内场一圈,十分眼疾手的就去了当堂看台最中央,最大的学子文会。
丹若似火,插满了高台。
顾霜迟脚步微紧,待穿过人群,已听到小师妹含笑一语。
“在下不才,杨氏长月。”
甚至不需再多介绍,不需要再多言语。她的样貌,她的名姓一出,任谁都想起来今年特别的头名。
台下不约而同的静寂了片刻,过后爆发出一阵嘘声。
“就是这么一个小丫头?”
“哎呀王兄。”
“真是轻狂!”
这风头都出到他们诗会这儿来了!
“韩兄我看这小兔崽子分明是来砸您场子的。”
众星拱月般被围在中央的少年人幽幽地瞥了台上的小姑娘一眼,哼了一声,瞥了身边跃跃欲试地学子一眼嘲道,“哦?如何?你是要为本公子出气吗?”
“啊?”
“闭嘴吧滚一边去。”
众目睽睽,那同年脸色阵青阵拜,便讪讪缩回了人群。
韩志望着台上,神色阴晴不定。
杨长月打量了下,台上少年也不过十七八岁模样,面如白玉,眸光明亮,神态傲然,着圆领月白锦云长袍,正是大唐所盛赞的俊雅风流,举手投足一派矜傲,一打眼看去就知是父母公卿门荫子弟。
人说,探花是金榜之中,最为年轻俊朗的郎君,还真真是所言非虚。
“好!若小姑娘非要如此,那便与我韩仲卿对策,也好教我心服口服。”
“韩兄……”
“韩君?”
“对,韩君来便是。”
杨长月看了看他,老成的负手,一反常态相当“趾高气扬”地胸有成竹般的反问,“不若一起问吧。只有你的话,难度不够啊。”
“你!”
年轻人显然不是个受得激将的性子,抬脚就上了论文台。
杨长月一眼瞄过去……
哎呀,耳根子都气红了。
“那便联句。”
“奉陪到底。”
稚子含笑,云淡风轻。
……
“诸天羽生归莲岛。”
“历代飞迁列皇图。”
“稷契身怀寄诗史。”
“廊延旅寓洁臣身。”
“赤松黄石有深意。”
“紫柏青烟无俗情。”
对答如流。
面谈的学子皱起了眉头微微急红了脸。
长月笑意晏晏:“韩同年,到我了。”
“天下太平无一事。”
“……”
“世家新贵有千秋。”
杨长月扬了扬眉。
同年还真是自视甚高。
韩志似乎也反应过来了,二人陷入一阵迷之沉默。
话说回来此句一出,在圣人面前,世家贵胄真的还能安稳吗?
“千古兴亡道往常。”
韩志磨了磨牙,为上一句找补了一下,“万般伟略献今朝。”
几句问答,又是一轮交锋。
台下围来看热闹的学子们左看看,右看看,听得一愣一愣的。
韩志,字仲卿,祖父韩皎曾任太宗时太子少师,父亲韩素任长史,兄弟四人各有所长,任监察,任侍郎,再涉及父辈兄弟,为官者众多,堪称贵胄世家。
韩仲卿家中最幼,自然备受迁就,自小到大都鲜少受挫。十五岁时进士未中,到此年,年幼于他的长月破格取用,他的榜眼又往后拖了一名,岂能令人冷静?
这此刻,真是文场如战场。
“虽年幼,却可谓文思敏捷……”
“要知韩兄姓韩,韩氏清流,自许多年前便从笔墨文房出名。”
韩仲卿的榜眼,他们心里都清楚分量。
然而此刻,二人联句,却几无迟漏。
人群的撺掇渐渐变成窃窃私语。
有人在此刻站了出来。
“传言杨姑娘乃是太白先生学子,若论起诗文对句自然信手拈来,然入朝堂者,并非仅以诗文论处,今次策论大唐藩属,不知杨姑娘是何高见?”
能越过众莘莘学子,得陛下青眼,年纪小小,却从一步一步仲卿中口中套出一句无忌之对。
虽不至于大逆不道,但陛下可不见得会体谅世族之张扬。
闻声,韩志也回过了头。“风凌。”
人群中走出高挑的青衣少年。
“……兄长。”听到这个声音,一直在旁地顾霜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犹豫了两分,硬生生还微微行了一礼。
顾风凌冷冷淡淡地撒过来一眼,完全无视了自己血缘上的弟弟,然后探究着台上稚龄之子。
明经科场最先离场的学子,进士科晚入场的学子。
春榜之首。
圣人究竟是什么心理,才破格取用了这样的女子?
杨长月伸手轻轻拦了一下身旁欲挡上前一脸寒霜的的顾霜迟,含笑的神色严肃下来,看着对面从人群中走出的顾风凌。
门中传顾师兄与家中不和……
今日顾师兄就站在她身边,顾长兄还站出去且无视弟兄,还真是……
她发誓刚刚那一瞬间小顾师兄的脸色绝对比往年在长歌门嫌弃她时又黑了好几个度。
“国即大家,家即小国。常言道,我辈求世事太平,修身为先,而后齐家,终求得一治国平天下。”
“顾同年既已提及藩属问题,于大唐一家而言,虽有远近之别,但终究同为子民,自当一视同仁,同时和而不同。”
“何谓一视同仁?何谓和而不同?同为丝绢千匹,金银万两,我朝予己,民生和乐,平白予他,反倒寻常?而人心不足,偏远寒荒,自以附庸,进我米粟,却以国而立,言主国之以不公?试问,如此类者,岂能诚戴?”
“今之一匹,来日百匹,后日千匹,复之又复,如之奈何?”
杨长月大概就翻译了一下。
那就是不毛之地吃我的喝我的平时装乖卖巧,背地里还咋咋呼呼求什么独立自主拥兵自重还嫌福利给的少了说不公平,我还要给他脸了?
杨长月:……还真是一家的,难怪小顾师兄也一直看藩属们不顺眼。
“……凡未生之事则难免猜忌之疑,故而长月不以预测为准,只看当下。天下一家,我朝自当以礼相待。我朝不起兵戈,然非不以此反击,所谓君子,修身治国,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文明人绝不先动手,但真的动手大家不也用客气。
顾风凌嘲了一声,“修身治国?治国以朝纲,螟蛉之子尔,如何扶正朝纲。”
《小苑》云:螟蛉有子,蜾蠃负之。
无非是说长月为人义子,本非门荫正统却巧得张公之心意。
长月出身,素来无人提起,不过当年之事并非隐秘,多少也有些知情之人。顾氏与长歌交好,顾母长姐与门主夫人乃为旧交,知道些许也无可厚非。
一向自持的顾霜迟明显有点炸了,猛的抬头冷声斥了一声,“兄长!”
实属过分!
明明论辩文采,他却以出身比较。便是在家中习惯如此也罢,如此场合,实非君子所为!
长月轻声道,“顾师兄,今乃长月之道。”
“螟蛉尚求春秋,丈夫偏看一隅。人行于世,行正坐直,无愧天地,无愧于心,或投于朝堂,或隐于江湖,为民请命,为国分忧,为太平盛世。”
长月笑眯眯的回道,“《天则》曰:“一叶蔽目,不见太山;两耳塞豆,不闻雷霆。”
所以你是目盲还是耳聋?只看我是男是女是高是下,不看我寒窗十年金榜题名拳拳心意?
从一个追求男女平等的社会里来天天听你们男女有别这不可那不可我没有出手平沙你已经很有涵养了。
论台之下,懂得都懂。
纷纷暗道小姑娘真是牙尖嘴利。
不过换一个想法,若她是男子,怕都得赞一句,诸葛舌辩之才。
哎。
台下议论之声已去,全场无声。
顾风凌眉心跳了跳,目光终于往顾霜迟身上移了一下。
“顾寒。”
被唤了长久不用的名字,顾霜迟的面瘫脸上都有些皱眉的痕迹,好一会,出于家族礼节,还是应了一句,“……兄长。”
“……你师从文圣骆先生,最重尊卑礼仪,自长歌门下,上下有别,你为师兄,见门人出言无状,也无止心?”
未等顾霜迟作答,长月干脆利落道,“今日乃长月与众君辩文论才,与门中师兄何干?”
你在扯啥犊子呢?
大哥你要赋诗才就赋诗才,要谈策论就谈策论,谈完策论谈人品,谈完人品谈出身,别搞什么血脉压制行不行?
心底生气,面上还是如沐春风的微笑,“说来顾同年求取功名,自然也为齐家治国,同年乃文人君子,而今我小顾师兄在此,只见见礼,久而不见一次还礼,是一时失察,未曾看见么?”
修身做到了吗?齐家做到了吗?啥都不会你搞什么治国?
早朝的时候圣人出于面子都得为下属百官还礼,你倒是兄长架子端的狠。
“你!”
读懂她未尽之意,韩志瞬间怒火中烧了。今日要不是风凌出来为他解围,也不会惹上这个难缠的小丫头片子!可恶!
反而顾风凌摇了摇头,“仲卿兄。”
他静默了会,“失礼了。”说来也想不到家中对他说十句话都得不到一句回应的那个宛如透明人一般的弟弟,一趟出学,倒是得了一位护着他为他说话的小友了。
他强行拉着碎碎念的韩志微微一拜,走下台去。
已不必再说了。
今日既已失半山文采,倒不必再失风度涵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