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杨长月先看到了百面。
那代表,卫弗差不多已经凉了。
红蝶也过来了……也许是第一次见到杨长月有落魄模样,她有些担心,落在杨长月头上一阵嘘寒问暖。
“无碍。”杨长月拿着药杵药碗里砸了一阵,又拿起蒲扇为旁边的药炉子扇了扇火,随口回答。
旁边的背着重剑的叶潜:“?啊?”
杨长月便又想起来,之前他问过的阴气之事。难不成他也开了阴阳眼?
这倒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各类传言都说,年幼的孩子心性纯挚眼神干净,比起成人更容易看到脏东西。
“之前你说什么阴气?”
叶潜道,“剑冢啊。”
“剑冢?”藏剑的确有一个地方,叫做剑冢。很多人铸剑都会在这剑冢中进行。
他一笑,露出一颗虎牙,解释道,“剑冢里除了失败的剑还有很多需要修复的剑。”
杨长月:“……”
叶潜纳闷了,危险过后又暴露了“本性”:“……不是,平时你看起来也挺聪明呀。”
杨长月:言外之意现在就不聪明吗?每次都被小孩杠,还是彦枫小可爱和佳意软妹子可爱啊……
“还请指教。”她没脾气的回答让叶潜噎了下,继而叉腰笑道,“那好吧。看在你我也算是生死与共的份上,本少爷就指点指点。”
“……”
“知道为何刀剑需要重修吗?”
杨长月:“……用过度了。”
“不错。”叶潜支棱着下巴靠在墙边抱着他的重剑坐下来,幽幽讲述,“杀人太多了。”所以卷刃,因为卷刃,所以需要修复。
“……”说的好像他知道杀人有多多一样。或许说,从小土生土长的藏剑弟子,让他比起杨长月这个未来人来说,干脆果决了些。但那并不意味着杨长月会觉得,一个七八岁的童子,能天天见些杀人放火。毕竟又不是安史之乱时期,现今大唐确然还是歌舞升平的。
“剑冢里阴气很重。我很熟。”
当在那里守孝三年后,那就更熟了。
杨长月莫名的,感觉到了这背后绝不会一言毕之的故事。虽然这孩子在笑,但是这一瞬间,她觉得,他其实并不想笑。日后她可以打听,但至少,不该从叶潜这里。
这个世界,似乎无论是谁的过往,都复杂难明。初见叶潜时,权当做一个心性自矜了些的孩子。如今看来,这江湖纷乱之中,即使表现得阳光灿烂一副富家子弟未经风雨的天真模样,却并不代表,他真是那么单纯无忧。
看来,剑冢与叶潜之间的关系,的确是非同一般。
今夜他捅过去那一棍子,都让杨长月不得不感叹,这个世界的五六七八岁的“孩子”与她的世界的“孩子”,简直不是同一物种。
她对叶潜笑了笑,“说的这么真切,你不是能看到鬼吧?”
叶潜幽幽道:“虽不可见,但可闻哦。”
“……”
见她呆住了,叶潜靠着墙哈哈一阵大笑,“逗你的你还真信了!”
“……”好气啊,熊孩子!她还以为……
杨长月道,“是否可见可闻却不重要,有些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嘛。”
叶潜抚着重剑,闻言道,“哎,真该叫你夫子来看看你如何说话。孔圣人恐怕要打你了。”
“非也。所谓事物逆反,皆有变之。孔圣从不曾说普天之礼,为己正耳。圣人曾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至于项橐。百家各有所长,长歌虽尊儒圣道,求匡扶盛世,反省自省,不求奉为圭臬刻板不化。”
叶潜:“……”
“长歌尊崇儒道,果然不假。”
杨长月:“白壁微瑕,不足怪之。”后世虽有说,孔孟之道戕害书生,使之成为维护封建统治的兵器。但怎么说呢,就算孔子的确有不足之处,却也不能因此否认,他一生对于教育事业上的伟大奉献。教书育人,有教无类,修书《尚书》。害人者从不是创立学术的人,而是操纵学术的人。
孔子周游各国,从未提过后世所谓“忠”之义。不事二君并非他的要义,否则他又怎会离开鲁国游学天下。
论语有言,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此言之“忠”,以忠事君,却并非忠君,而是指以忠于职守的行为和态度来侍奉国君,与直接的忠于君主本人的行为不同。忠的前提,君使臣以礼。
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意,自然也不单纯是君是君,臣是臣不可悖逆……此言规定的是双方的责任和义务,而并不要求下对上绝对的臣服。君君,则臣臣。父父,则子子。他要求的不仅仅是下对上应尽义务,也要求上对下要尽责任。君王做好君王应做的事,才可要求臣子做好臣子应做的事,父亲尽到作为父亲的责任,才可要求儿女的孝顺和奉养。
后世曲解,以之为封建统治的守护天书忽视将之赋予愚忠思想的人而掉头抨击创立者,未免偏颇。
哎,若能愚忠顽固不化……之后李白大大也不会一着不慎看上永王李璘了。
……
陌道上那一群青衣奔袭而来时,流落着一直惴惴不安的村民们终于定下心了。
长歌门派人来了。
杨长月算好药剂,找那些师兄弟们分发下去,杨逸飞留下五六门人在此,自己带着其他人去往贺城赴约。
鉴于她年岁太小,即使有能力自保,可去了也难免让周围人分心,杨长月就留了下来,照顾令玖等人。叶潜安静不下来,而且还要与叶晖等人汇合,他一起跟去了。
恐怕是,藏剑教育他的时候,也没说过打架斗殴有问题。所以叶潜看起来挺喜欢打群架的,而且他不需要奶妈就敢往人堆里扔大风车。
暴力因子数量大概是杨长月这五年来在长歌门见到的所有人的总和。
夜色将至,即便相距极远,也能隐隐约约听到唱晚岛那边的刀剑之声。
从水岸的码头远远望去,残阳如血,映照湖面,湖面也如血。
八月十五日,晴空。
杨逸飞带着叶晖等人一起回来了。
从八月十一日到十五日,已经过去了四日。
十五,团圆之夜。
长歌早早就开始准备佳节活动,原本这般日子,不应外出。只是那日实在变故紧急,他们才离门。
今日倒还可以赶上好时候。
他们早早已通知了扬州府衙,交上去一部分贼匪。留下了几个,有东瀛之人,也有卫弗手下。
因着卷入东瀛之故,叶蒙也来了。
之后的事情杨长月虽然并未参与,但大致也猜出来一些。想来想去,无非拷问。
长歌门虽讲究文雅,但也不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盲目慈悲的书生。江湖门派,也难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酸儒。
律理堂掌罚,对的是犯下门规的门中弟子。稍微想一想,面对奸细啊,敌人啊,长歌门自然也有相应的分署。观韩非池师兄近日繁忙,恐怕是天道轩出手了。
也不奇怪。毕竟当时协助临淄王李隆基处置韦后的,就是他们。
……
十五月明。
枝头红绢飞扬,扬州城内虽有夜禁,但十五长歌却是解禁的。流水潺潺,听到四处学子聚会赏月吟诗作对,曲水流觞玩的不亦乐乎。
微山书院收的是学子,而相知山庄收的则是门人。
若是以入朝堂为目标的学子们,通常他们不会参与长歌与江湖的恩怨。所以忽略卫弗,今夜他们之间的气氛,尚且还算悠闲。
杨长月知道,现今漱心堂的气氛必定紧张。十五,那里站着叶晖,叶蒙,杨尹安,杨逸飞。
头顶一阵风声传来。
杨长月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落入手中一块糕点。
叶潜坐在垂花飞檐上,背着重剑晃着脚丫,“呐,我在兰苑讨的。”
太白先生赠礼,不会只送一个。“你吃了多少?”
“一个?”叶潜伸出一个手指头,过了一会,“两个?”
杨长月摇摇头,咬了一口,桂花酥,味道很不错,配上先生的早先埋的梨花白大概更好。她靠着旁边的桂树,抬眼望了望,见叶潜坐得稳稳当当,“……还不下来?待会巡逻弟子看到你自己对叶二公子解释。”
这人唯一怕的,大概就是叶晖了。
……
杨长月又过上了咸鱼生活。
说是咸鱼,其实也没那么绝对。
她在搞梨绒落绢包啊。
十月寒冬的时候,她背上有半臂长的小背包去找杨逸飞,当着他的面,把自己的琴塞了进去。
杨逸飞:“??”
然后她又取出来。
杨逸飞:“???”
杨长月:“如何?二哥,虽然只能装五斗米,但至少它占地小啊。”
重点不是这个……
重点是……“……这是何物?”
“背囊。”
“……”何时背囊能装得下大于体积十几倍的东西了?
“之前南宫先生不是给我一本太上心经?我看着上面说,施法之后,人体可以变大变小,就想着其他物品是否也能如此?后来我在这个背包上织了咒文,可以将物品缩小减重十倍。”
“……此术,不可外传。”并不是敝帚自珍,一旦外传,误以为妖邪之术,恐怕三妹处境危险。
杨长月淡定一笑,此事也考虑过了,她道,“又不是只有我一人会做。”
“此言何解?”
“制作的时候绫罗绸缎都可以,但要求制作背包的布匹丝缕干净整洁,不能扰乱符文走向,一针一线都要细致。认真的绣娘按照图纹来,都可以做出来。”
异常的事情变得平常的办法,当然是让所有平常的人全部异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