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一陵跨入院中,朝绝色女子行去,只见此人形容清冷,眉宇之间似笼着一层严霜,身穿黑白两色渐变衣袍,略露香肩,勾勒婀娜身段,发挽高髻,盘在头顶,簪四只银制长簪,越显冷艳逼人。
江潮说过,百相斋主江采萍乃是当今圣上的妃子,获封梅妃,眼下一见,其姿容韶秀雅致,当真天下罕有,只是神情冰冷,隐隐透着股漠然,叫人难以亲近,与腊月梅花真有几分相似,凌寒自开,暗香袭来,别是一番动人气质。
独孤一陵行至江采萍身前,抱拳恭声道:“弟子见过江斋主。”江采萍抬眸瞧他,道:“独孤一陵,你终于来了。”
独孤一陵闻言,立感受宠若惊,不由说道:“江斋主似在等候弟子?”
江采萍淡淡道:“我曾听晏陵说起你,此次拭剑大会听说你独占鳌头,想来应是个不错的苗子。”
每每听人提及此事,独孤一陵只感心虚,不敢多言,连忙道:“多谢江斋主称赞。”
江采萍道:“你出身江湖,定知道江湖中人对我凌雪阁有着种种误解。大千世界,万事万物,绝非轻易可以看清,这一点道理,你既然拜入凌雪阁,想来很是明白罢。”
此次藏剑支行,独孤一陵见过江潮的如沐春风,也曾见过他的冷酷无情,一时感触颇深,道:“是,弟子明白。”
“所以,易容之术也不仅仅在于声音、样貌、穿着、动作种种……”江采萍顿了顿,续道:“嗯,这样讲起来实在空洞得很。你可先去看一两名早你入门的弟子如何行易容之术,归纳些心得,再来寻我求个甚解,不知你觉得如何?”
独孤一陵也觉光靠口述,实难理解,眼下有对象可以观摩,自是再好不过,当下说道:“全听江斋主吩咐。”
江采萍道:“这两名弟子一人名唤朝奕,一人名唤韩霁月,就在我们身处的院落内,并不须你走多远。”
独孤一陵一听朝奕二字,忆起远门沟拾得的那块令牌,心说当真是巧,拱手谢道:“那便再好不过。多谢江斋主。”
江采萍微微点头,提点道:“众生百相,在神不在形,你需将此话记在心内,多加揣摩,方能有大成。”
独孤一陵见过江潮的易容之举,虽未换去面容,气质却迥然不同,差如天渊,望之判若两人,心中大有感悟,又谢一回,方才去寻二人。
院落占地不大,独孤一陵行不两步,在众弟子中一眼认出体型显眼,犹如鹤立鸡群的朝奕,此刻他挺着圆滚肥硕的肚子,手中捏着一根尺许长的毛笔,不丁不八,立在一处木桩前,口中低喝一声:“兰摧玉折!”
朝奕足下一踏,圆滚的身子往上弹起,跃至半空,手中毛笔在指尖飞舞旋转,笔墨挥洒,只是动作不怎么好看,颇有东施效颦之感。
独孤一陵瞧得忍俊不禁,肩膀抖动,朝奕又在空中大喝一声:“玉石俱焚!”他身子方一落地,手上又是一甩,笔中登时飞出一道笔墨,打在木桩上,一时木桩不断摇颤,嘎吱作响。
平心而论,朝奕施招运气颇有几分气势,只是这些招式由他使来,丝毫瞧不出万花门人的身姿飘逸,儒雅风流,他施功完毕,深吸口气,手拿毛笔,负手而立,缓缓吟道:“不求独避风雨外,只笑桃源非梦中!”
若是万花弟子吟出这句诗词,定是动人心弦,令人神往,此刻由他口中说出,却无半分雍然潇洒,出尘世外,倒觉滑稽异常,惹人发笑。
独孤一陵观摩片刻,一阵无言,朝奕身侧的凌雪师兄也感头疼,无奈道:“胖师弟,你习练这百花拂穴、点穴截脉,也半年有余了,可是,实在半点也不像万花弟子。”
朝奕疑惑道:“不是说身法、残影有**分意思便可以,我怎么总是不像。”他又换个姿势,将毛笔收在背后,挺直腰背,沉声道:“架势、准头不对吗?”
那名师兄许也无话可说,静了一阵,方才道:“斋主不是讲了嘛,身量体态也得相似才行……”他一指朝奕袒露在外的硕大腹部,叹气道:“万花谷门人整日饮茶采药,提笔作画,身形都是纤瘦飘逸,像你这般壮硕的能有几人?”
朝奕一听,立时深吸口气,想要收紧圆滚肥硕的肚皮,奈何他涨红脸,丝毫不见半分成效,只得放弃此举,咬牙道:“我今晚不吃白饭、馒头了!”
此话一出,那名师兄忍不住大笑出声,独孤一陵也是笑意难忍,乐上一阵,方才目光一转,望向别处,就见左前方角落里站着一名女弟子,身材娇小,模样可爱,想来应是韩霁月。
独孤一陵未至近前,便觉一道目光落在身上,韩霁月打量他几眼,忽地双手叉腰,大声叫道:“你,那边那个,说你呢,就你!”
独孤一陵左右一望,见四下无人,便抬手指指自己。
韩霁月见他模样呆愣,更为来气,跺脚喊道:“说的就是你!长那么大个子,天天就知道闲晃,一点用也没有,走起路来,推到三个撞倒两个!”
独孤一陵眉头一皱,又听韩霁月骂道:“要是做正事也就算了!干啥啥也不行,一天到晚,就知道吃白饭!”
莫名被人一顿臭骂,独孤一陵简直哭笑不得,道:“瞧你个子这么小,骂起人来嗓门倒是挺大的。”
韩霁月闻言,怒容一收,两手从腰上放下,嘻嘻笑道:“刚才吓到你了吧?我在演个泼辣的姑娘,像不像?”
独孤一陵见她神色收放自如,立变俏皮动人,倒真有些吃惊,旋即笑道:“刚才真是吓了一大跳,我还说是哪里来的泼辣姑娘,这般欠打。”
韩霁月也觉不好意思,道:“师兄师姐都让我放开些……你别生气。”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独孤一陵,努嘴道:“诺,给你这颗糖。”
独孤一陵板脸道:“给糖也不好使!”话虽如此,他还是伸手拈起那颗圆糖,放入怀中。
韩霁月捂嘴直笑,道:“就知道你好,刀子嘴豆腐心。”独孤一陵无奈一笑,去找江采萍复命。
江采萍见到他,问道:“回来了?看过方才那两名弟子的形容,你可有什么领悟?”
独孤一陵略一思索,回道:“若欲易容成武林中各门各派的豪侠,必得对各路功夫略知一二。”
江采萍同意道:“不错,武功路数乃是江湖中人最为显要的特征。不过,若要成功模仿你的目标,身量体态也必须相似……”她轻咳一声,续道:“或者想办法相似。”
朝奕的壮硕模样实与万花弟子相去千里,独孤一陵大感赞同,道:“斋主说得极是。”他思及韩霁月,又道:“易容之时,性格能相似,是最基本的要求,‘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才是厉害。”
江采萍目中微泛赞赏,道:“言语,几乎是世上最具迷惑性的东西。你以易容与人相处,务须以言谈声嗓感染人、吸引人,将他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你的言谈上来,便可省去不少遮掩功夫。”
独孤一陵与江潮相处月余,见过他的易容技艺,闻言感悟甚多,难怪江潮曾说历经藏剑之行,再往明山馆学艺,自会收获颇丰。
江采萍往下接着说道:“打斗之际,须以身法取胜,言谈举止之间,则务须以性格出发,此外,还须从声音、样貌、穿着种种贴近模仿之人……”
独孤一陵认真聆听,连连点头,江采萍顿了顿,道:“然而,易容之际若想做到不落下乘,人莫能辨,则有另一重诀窍。”独孤一陵立时虚心请教道:“还望江斋主明示。”
江采萍伸手一指院外,道:“不远处有名神策士兵,是由我们凌雪阁门人所扮,你且去与他聊上几句,观察之际,当能有所了悟。”
独孤一陵转身欲走,江采萍忽将他叫住,道:“对了,那弟子脾气不算太好,若他恼羞成怒,你便与他切磋一二,也正好代我试试他的格斗之术学得如何。切记点到即止。”
独孤一陵点头应下,步出院外,只见一名身披盔甲,颈系红披的神策兵士拦路在前,口中喝道:“我们神策军行事必须讲究威严整肃!”
独孤一陵已非吴下阿蒙,闻言不禁笑出声道:“你们神策军行事,几时做到过威严整肃。”
神策军士登时大怒道:“你敢冒犯我神策军威?”独孤一陵无奈道:“师兄,别演了,我识破你了。”
岂料神策军士冷哼一声,道:“哼,多嘴多舌,来试试军爷我的神策刀法!”话音一落,手中宽刀迎面劈至。
独孤一陵谨记江采萍之言,身子往后飞退,避过锋芒,右手抽出链刃,咔咔作响,顿时隐雷鞭在手,一招乱天狼使出,鞭影飞舞,满眼血光,悉数抽在神策军士身上。
眨眼功夫,神策军士露出本相,大骂道:“这神策刀法一点都不顶用,还是我们凌雪阁的功夫靠谱。”
独孤一陵见他现出真形,收回链刃,面露歉意道:“这位师兄,得罪了。”神策军士摆摆手,朝他处行去。
独孤一陵回到江采萍身前复命,江采萍夸他一句,道:“身手不错。”
独孤一陵知她在暗处观看,连忙道:“那位师兄方才并未用凌雪阁的武功路数,输给我也没什么打紧。”
江采萍闻言,淡淡看他一眼,道:“晏陵选你入阁来,确实有理。”
独孤一陵闻听此言,隐觉不安,沉思之间,又听江采萍道:“你每扮一个人物,便须采一种风貌神韵。须得了解他平日喜好什么,厌恶什么,一生所求是什么,最怕什么……人的行为举止,莫不围绕这些展开。”
说到此处,江采萍的声音忽地冷上几分:“如今洛阳的神策兵士整日想着偷奸耍滑、吃些好酒好饭,变着法子打发光阴,平日里便不会是军纪严正的模样。”
独孤一陵历经三次观摩,此刻大有所悟,道:“这正是所谓的‘在神不在形’。”
江采萍点头道:“不错。你能省得这一点,就算是领悟到家了。以后只管细细去揣摩天下人物之神,他日若有所成,未必不如你前辈师兄姊。”
独孤一陵恭声道:“弟子记下了。”
江采萍神色虽是冰冷,声音和缓许多,点头道:“既然你已领悟这一点,我便不必空拘你在此说教。易容之术,除开揣摩人物行止、自身模仿到位,还需借助种种手段。”
独孤一陵甚是好奇,道:“还望江斋主赐教。”
江采萍淡淡一笑,道:“纸上得来终觉浅,世间诸事,大多需得身体力行。不远处有两位你熟悉的朋友,你且去看看他们各自穿些什么衣裳。精密坊的监作娘子大多心灵手巧,所制自非凡品。”
独孤一陵见她不愿多言,谢上一声,施礼离开,方出院门,行不几步,忽听有人低吟道:“西子湖畔西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