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没有别人,于是艾蕾娜打开了挂坠盒。
“白天发生的一切,我都‘看到’了。”卢克莱修的声音从挂坠中传了出来。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随即用一种带着自嘲的、试探性的语气问道:“目睹了终望堡那样的惨状之后,你确定还要放任造成这一切的我继续活下去吗?”
“没错,你必须活下来。”艾蕾娜的回答平静得甚至有些冷酷,“不过你最好搞清楚,我救你,并非出于怜悯。你身为巫妖身边几十年的仆人,应该对他了如指掌。我需要的,只是你所掌握的那些关于他的信息,仅此而已。”
挂坠中的声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许久之后,卢克莱修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这一次,他的语气中再没有任何试探,只剩下一种平静的、自嘲般的坦然。
“我明白了。你想知道什么,我将知无不言。”
“很好。”艾蕾娜点了点头,问出了第一个问题,“巫妖凯利弗斯……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他……”卢克莱修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令他极度不快的东西,“他是一个邪恶而又恐怖的生物,你不能用任何常理去解释他的存在。”
“从外貌上,他甚至可以说是……美丽的。”卢克莱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战栗,“他的美丽……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种生灵的,那是一种怪异的、令人感到生理不适却忍不住沉迷其中的美丽。而他的法术,更是强大到几乎无解。他似乎对简单的物理上的毁灭不感兴趣,他以折磨他人为乐,享受着将人的希望、尊严与理智,一点点彻底碾碎的过程。”
艾蕾娜的心沉了下去。
“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她追问道。
“目的……”卢克莱修思考了片刻,“即便作为他几十年的仆从,我也时常搞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无法用常理去揣测他的思维,但从他近期的行动来看,他似乎想要染指阿尔诺地区,随后以此为根基,在整片大陆上,建立起他的邪恶统治。”
“那你呢?卢克莱修,”她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会成为他的仆人?”
挂坠中的声音,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当他再次开口时,那声音仿佛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他用一种近似于疲倦的语气继续接下来的这些话:
“在很久以前,我也曾像你一样,天真地以为自己能成为一个挑战邪恶的英雄。”
他顿了顿,似乎是一瞬之间,他迷失在了那些早已漫漶不清的记忆里。“那是在七十多年前的事了。凯利弗斯刚刚崛起,阿尔诺地区的诸侯们忙着互相征伐,只有螺旋尖塔敏锐地意识到了这股方兴未艾的邪恶力量。当时的我……还只是螺旋尖塔里的一名学徒,只有十七岁。”
“螺旋尖塔?”艾蕾娜失声惊呼,“你……你也来自螺旋尖塔?”
想不到,这个与她缘分匪浅的亡灵之主,竟然是与自己相隔了半个多世纪的“同学”。
“是啊,”卢克莱修的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极其罕见的、怀念的温柔,“那时候的烦恼,对于我而言,大概就是如何在一个已经定型的法术模型里,再多塞进一个能引发连锁反应的符文,仅仅是为了在下一次的魔法对决中,胜过伊利亚斯那个家伙——毕竟我们已经在每门课程的期末成绩里都拿了A,似乎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好比的了。(“全A?!你且在这个盒子里不要动弹,下次帮我代考!!”)哈哈哈,当时的教授们也总是说我们是百年一遇的魔法天才呢……我们甚至会偷偷溜进**区,去研究那些最艰深复杂的古代咒语,然后互相竞争,看谁能先把它改良成功。”
艾蕾娜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想起自己在终望堡的时候,只是凭着直觉将“生者之息”融入咒语,便已觉得是了不得的创举。而卢克莱修和他的同伴,在七十多年前,竟然已经将“改编咒语”本身,当成了彼此竞争的游戏。这种天赋上的巨大鸿沟,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她那点小小的成就,在他们面前,简直就像孩童的过家家。
“当时,”卢克莱修继续说道,“螺旋尖塔决定组织一支远征队,去征讨刚刚崭露头角的巫妖王。而我们几个,自然是被寄予厚望的人选。
我们之中,年纪最大的是瑟拉。她是一位扎着红色发辫的淑女,比我和伊利亚斯大两岁,总是像一位真正的姐姐那样,照顾着我们这两个总爱惹是生非的家伙。伊利亚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永远的对手。还有芬恩,一位沉默寡言的木精灵,他箭无虚发。最后是□□,一个高大的人类佣兵,他总是吹嘘自己能喝干一整桶麦酒,在他讲的那些冒险故事里,他总是第一个把敌人打倒。他很吵闹,但你永远可以把后背交给他。
说来讽刺……现在想起来,他们的脸,我已经快要记不清了。就连名字,有时候也会一时想不起来。然而可悲的是,我却无比清晰地记得他们最后的样子……那副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血肉模糊的样子。那是我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噩梦。
我们当时的远征,顺利得不可思议。巫妖的城堡外,那些魔法生物对我们而言构不成任何威胁。我们几乎是畅通无阻地,就见到了凯利弗斯本人。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最恶毒的梦魇。
他只是动了动手指,我们就感到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身上,空气变得像岩石一样沉重,我们被死死地禁锢在原地,连调动一丝魔力都做不到。他为了折磨我们,为我准备了一场最残酷的游戏。
他微笑着,让我从瑟拉和□□之间,选择一个活下来。我拒绝选择,我嘶吼着,咒骂着。他便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然后他说,既然你不选,那我就替你选吧。于是,瑟拉……就在我面前,被他用一种我闻所未闻的法术,从内到外地活活烧成了灰烬。而□□,那个强壮的佣兵,则是在一阵阵肌肉撕裂的惨叫声中,被自己的力量撑爆了身体,化作了一滩无法分辨的血肉……
当队伍只剩下我、伊利亚斯和芬恩时,在目睹了之前那些骇人听闻的酷刑后,我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凯利弗斯再一次让我选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选的,我只记得,芬恩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责备,只有精灵面对死亡时的平静。然后,他身上所有的箭,都从箭筒中飞出,调转方向,将他自己,一箭一箭地,活活钉死在了墙壁上……
最后,只剩下我和伊利亚斯了。他的左眼,已经被巫妖的法术所灼瞎,鲜血还在往下流。我跪在地上,像条狗一样,涕泗横流地乞求凯利弗斯,求他放过我们。然而,他却微笑着对我说,‘可以啊。如果你现在动手,杀死你最后这位同伴,我就放过你。’”
挂坠中的声音,开始因为极度的痛苦而颤抖。
“我……我太害怕了……我不想像他们一样死去……我看着伊利亚斯,他却笑了,用他仅剩的那只眼睛看着我,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就好像我们还在螺旋尖塔的课堂上争强斗狠的语气对我说:
‘你这笨蛋,还在犹豫什么,快点下手啊。死在你手里,总比死在那个怪物手里要好。’
‘而且,你得活下去,卢克莱修。你要活着,为我们报仇。’
我不想死……但是我不想死……那时候我甚至没法理解伊利亚斯在说什么……我不想像那样被巫妖王杀死,用那么恐怖的方式!那时候的我,完全被自己的恐惧吞噬了。我举起手,吟唱出了一段我和伊利亚斯一起创造的、原本是用来防御的咒语,‘光荣壁垒’。但在最后一刻,我扭曲了它的构成。光没有形成壁垒,而是化作了一根无比锋利的尖刺,刺穿了他的心脏……我甚至没敢看着他,伊利亚斯……
他倒下之后,无数只甲虫一样的、令人作呕的生物,从王座的阴影里蜂拥而出,在几分钟之内,就将伊利亚斯的遗体,连同我的最后一丝尊严,蚕食得一干二净。
然而,目睹了这一切的凯利弗斯却放声大笑。他笑我竟然因为贪生怕死,就亲手杀害了自己最后的同伴。他实现了他的诺言,他没有杀死我,而是出于最纯粹的恶意,对我施加了不死的诅咒。他强迫我保持清醒,接着又用魔法,将我的血肉,一片一片地,从我的骨头上剜走。我不停地叫喊、不停地哭泣,直到他拔掉了我的舌头,挖走了我的声带……最后,我变成了一具没有血也没有泪的骷髅。
从那天起,我开始作为他的仆从服侍他。他心情好的时候,会让我幻化成人类的模样来取悦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把我丢给那些最肮脏、最畸形的怪物。他亲自教我亡灵法术,我……很讨厌这种玩弄生命的技术,但我不敢忤逆他。很可悲的是,我甚至在这方面颇具天赋。后来,他就让我管理斯提克斯,与那些亡灵为伍;他会强迫我用最惨无人道的方式虐待那些他抓来的俘虏,然后杀死他们。一开始,我痛苦得无法忍受,我反复向他恳求,还不如直接杀了我。可他每次都会大笑着对我说:‘你忘了吗?当初是你自己,像狗一样地跪在我脚边,求我不要杀了你。我才赐予了你永生不死的权利。这一切不都是你自己选的吗?’
……久而久之,我终于对一切都感到麻木了。被折磨也好,折磨他人也好……直到……你来到了斯提克斯。”
卢克莱修的故事讲完了。挂坠中,再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