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上一寸霜 第34章 前世·周融的本命灯

中州，仙盟。

秋风瑟瑟，草木葳蕤。宴灵步出传送阵，揣着书信走向天枢大殿，却在九重玉阶前被拦住去路。

守殿弟子客气严肃：“道友止步。”

宴灵：“麓山宴灵，求见仙首。”

守殿弟子：“仙首去了惟道堂，此刻不在殿内。”

“多谢告知。”

宴灵转身折返，如来时一般步履从容，只在走进传送后身形有片刻凝顿。

看着眼前的惟道堂，宴灵默立一瞬。

方才他差点下意识想传去星云殿。

这样不对。

他此次来仙盟是为正事，办完再去见周融。

惟道堂外同样守着两名弟子，宴灵表明来意，一人进去通传，片刻后请他入内。

行过三道雕花木门，宴灵规规矩矩欲施礼，周悬之抬手制止，和蔼道：“不必讲这些虚礼，麓山如何了？”

“一切如常。”宴灵直起身，见周悬之面色疲惫坐在书案后，手边还摊着几卷竹简。来时感觉到屋内设有结界，不知是在同两位长老商量什么。他不欲打扰太久，掌心蓝芒浮现幻化成书信双手呈上，言简意赅到：“雪原来信。”

葛长老和吴长老同时看来。

周悬之接过，同两人解释：“应该是镜之，我之前跟他说过麓山已设传送法阵，可将信传与宴灵转送。”

信封附有剑宗秘法，非剑宗弟子不得解。周悬之拇指抹去印记，展信细读，不料面色越来越凝重。

“出了何事？”葛长老皱眉问到。

周悬之将信递给两位长老，沉了口气：“昨日傍晚至今晨，魔族曾多次偷袭试图越过防线，虽然都未成功，但医修在三名巡防弟子体内发现禁咒‘牵丝’。探查记忆才知道，昨夜他们被操控着放走了一队魔修。今晨还掩护魔族右使和十长老离开了雪原。”

“什么！”五长老震惊气愤，“右使？魔族意欲何为？”

周仙首摇头：“尚不知晓，镜之已去追了。虽然出来的魔修不多，但右使在魔族实力仅次于魔君，修为深不可测，须得传令仙门百家做好防范。”他看向宴灵，吩咐，“宴灵，你一会拿着我的仙首令回麓山，将此消息一并告知乐宗后，立马去雪原。”

宴灵垂首，神色清冷一如往昔，淡淡应声：“是。”

仿佛置身事外，若不是仙首令，根本不会在意分毫。

周悬之知晓他的性子，也不计较，他站起来，正要唤弟子传令，却见一个守殿弟子面色焦急步履匆匆走进来，心底突然涌出一股强烈的不安，立刻问到：“何事惊慌？”

“秉仙首，留仙阁轮值弟子来报，周师弟本命灯有异！”

宴灵骤然抬眼，袖中五指紧握，不可控制的猛然盯向来人。

然而在场并没有谁注意到他这一反常举动。

因为那名守殿弟子手中现出一面巴掌大小的水银镜，二指拂过镜面，留仙阁内情形便实时投射至半空。

当年兰溪山一事后，周悬之便把周融和顾明俊的本命灯迁到了阳明山，与诸位仙盟长老以及他们所收弟子的本命灯一同供在留仙阁。若有弟子伤重，本命灯亦会感应示警。此刻，顾明俊的本命灯依旧璀璨明亮安静燃烧，周融那盏却是闪烁不止，也比旁人要黯淡许多。

周悬之身形一晃，葛长老眼疾手快的扶住他：“仙首莫急，未必就是遇到了魔族，遇见了难缠的妖兽也未可知。”

“不！激流坞根本没有厉害妖兽。况且还有那么多护身法器在，他们定然是遇到了十分凶险的事情。我去激流坞。”周悬之语罢就要往外走，却被吴长老拦住。

吴长老：“不可。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凡人身染魔气一事尚未平定完全，仙首需坐镇仙盟。激流坞我去，定把他们平安带回来。”

当头棒喝，周仙首痛苦闭目。

此时，众人身旁墨绿人影一闪，守殿弟子只觉得手中陡然一空。

宴灵拿了水银镜，转瞬冲出惟道堂。

“我去找他。”

留下这一句，人影已消失在天际。

吴长老紧追而去。

＊

激流坞，蓬莱舟内。

周融落下最后一笔，将绘制好的诛杀咒附在符纸表面，交给顾明俊，又问：“记住了吗？”

顾明俊紧紧握着手中的一叠明黄符纸，重重点头：“我记住了。周四，我会保护你。”

他语气郑重，好似早已把这个念头刻进了灵魂里。

周融再度抬起画咒的手顿住，像是回到十五年前兰溪山那个仿佛等不到黎明的长夜，一个小小的孩童把另一个更小的孩童抱在怀里，口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母亲留下的那句话，哪怕泪流满面哭到声音嘶哑也不曾停下。

他苍白的脸上缓缓浮现一个温暖的笑来：“不，明俊，你要护好你自己。”

这一次，你只需要护好自己，便好。

顾明俊面色纠结，他一边习惯性要去听周融的话，另一边又有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他得保护周融。

周融仿若能看穿他的内心，拍了拍他的头，如平常一般笑容明亮鲜活，道：“我可是仙首之子，修为比你强出不知多少，哪里用得着你保护。”

顾明俊闻言果然不再纠结，百分百相信周融所说的一切，眼神真挚又坚定：“嗯！周融是最好的！”

蓬莱舟剧烈颠簸，周融面色突变，拉着顾明俊冲天而起。几乎是他们离开的刹那，灵舟碎成齑粉。当时若有半分迟疑，恐怕两人此刻已和蓬莱舟一样，被铺天盖地的魔气碾成一滩碎屑。

“小东西，还挺能藏啊。”十丈外，魔族右使率一众魔修堵住前路，恶狠狠注视着两人，“原本还想给你们留条命，可你们竟敢戏耍本使！”

“右使大人，主上想要活的。”十长老开口提醒。

右使冷哼一声：“没关系，主上对戮尸也十分感兴趣。周悬之看见自己又一个儿子尸身残败，想必更加心如刀割。十长老，不必留手，缺胳膊断腿也无所谓。”

“那老夫可就要尽兴了。”十长老浑身黑血都兴奋起来，双瞳变为猩红，后背黑雾疯长，渐渐化出骨翅形状。

周融立在半空，对身旁强忍害怕的顾明俊使了个眼色，不退反进，先发制人召出清光冲向十长老。

十长老眼中兴奋更浓，后背骨翅挥动，飓风裹着澎湃魔气呼啸奔向少年。

灵流与魔气相撞，周融身影却忽然消散。

又是幻影。

“同样的招数，还敢使第二次，猖狂。”骨翅欲再次挥动，周融却神出鬼没般闪现至眼前。

十长老当这次还是幻影，不以为意。右使却看出来异样，出手挡住清光剑气。

周融毫不犹豫后撤。

与此同时，十道明黄符纸从周融身后疾速冲来。

右使心里快被这两个蠢货气笑了：区区符篆竟也用来偷袭。

随意挥手打散。

然而，符纸只是幌子，附在其上的诛杀咒才是真正的杀招！

蓝芒冲势不减，右使和十长老终于感觉到危险。两人反应可谓迅速，汹涌魔气自掌心而出，将快要触及身体的蓝芒团团围困，不让其再进分毫。

两人身后的魔修反应不及，蓝芒入体瞬间，周融吐出一字：

“诛！”

在魔修惨叫声中，周融拉着顾明俊赶紧逃跑。

十道诛杀咒，挡住两道，余下八道分别入了八个魔修体内，比他预想的结果还要好。周融原本的计划中，能杀死五个，拖住右使和十长老片刻，再分出四道幻影分别往不同方向逃跑。激流坞的雾气在渐渐恢复，借由雾气遮掩，他们能拖延更长时间。

父亲通过本命灯知道他身陷险境，定会派人相救。

只要拖的时间够久……

起风了。

周融贴着山壁，右手紧紧握着清光剑，左手牢牢牵着顾明俊，他们脚下是匆匆布下只能使用一次的传送法阵，阵内加了数十道隐匿符咒。这样的法阵激流坞内还有三处，都是他方才逃跑时布下。

水雾中树叶沙沙作响，黑袍裹身的右使从一丈外经过，两人屏住呼吸，只敢用眼角余光偷偷观察。即将越过拐角时，右使像是发现什么，蓦然转首直直看来。周融瞳孔微缩，一瞬间还以为暴露了，差点动手。顾明俊更是攥紧了他的手掌。然而右使却只是往这处盯了片刻，转身走了。

没发现吗？

周融刚想呼气，一道魔气却奔涌而至。挥剑已然来不及，他毫不犹豫扑到顾明俊身上，同时掐诀传送至下一个法阵。

右肩胛骨断裂般疼痛，他伸手摸到一片黏腻。

“周——”

顾明俊看着他流血的肩膀，双眼泛红带着哭腔刚要开口，周融立马食指抵唇示意他噤声。

顾明俊乖巧止住话语，只红着眼睛盯着他的伤口。

周融上药止血，又吞下一把灵丹，倚着树干闭目调息。

传送阵还剩两处，最多能再躲一刻钟。临行前父亲给的护身法宝还剩下三件，可以再抵御一次右使或十长老全力一击。要下雨了，下雨雾气会更浓，可以更好的藏匿。

周融睁开眼，对顾明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无声安抚。

顾明俊一下子就哭了。

他又不敢发出声音，只得死死捏着周融被血染红的袖子，眼泪流个不停。

周融暗暗叹了口气。

利刃破空声骤起，一把短匕直冲顾明俊面门，雾气中两道魔气快速逼近。

周融立刻掐诀传送至下一处。

怎料，那把短匕竟跟着一道传送了过来。

周融当机立断拉着顾明俊飞出法阵。

没有片刻喘息之机，可怖的魔息当头压来，周融直接祭出全部护身法宝才堪堪抵挡一瞬，趁此间隙疾退数丈，却仍旧被余波震到跪地口吐鲜血。

“周融！”

顾明俊一骨碌爬起来去扶周融，他被保护得很好，只在倒地是受了一点擦伤。

周融却是半跪在地狂咳不止，鲜血顺着他的下巴滴落，染红大半衣襟。

“咳咳！”周融被顾明俊搀扶着站起来，缓慢却又不容拒绝地将对方按到了身后。他喉间尽是腥甜，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尽管如此，他依旧要站着回视魔族右使与十长老。

少年伤痕累累，眉眼却是飞扬，毫无惧意地立在那里，手握长剑，满身的不认命。

敢与天争。

“法宝倒是多。”右使脸色扭曲，眉心三道朱砂印记红到滴血，他手中祭出一根通体乌黑的短棍，“这一击，看你还能不能挡得住。”

纵身扑来。

周融眼睛亮得可怕。

他已没了护身法宝，此刻唯有一战。

磅礴灵力从墨玉戒指内源源不绝涌向清光，剑身蓝芒燃烧到极致，周融飞身迎战，对着扑杀而来的魔族狠狠挥剑。

剑光爆起飓风，灵力呼啸如龙。

两股同样强大可怕的力量对冲，周遭山石树木齐齐崩塌断裂。

右使落地后退两步，周融重重摔落却不敢有丝毫停歇，就地一滚卷起顾明俊，借此机会奔向法阵。

传送的瞬间，左手蓦然一痛，一片薄薄的骨刃削断了他的食指。

是魔族十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