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花飘进来,周融放下茶盏,抬眼与宴灵四目相对,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烛火惺忪,摇曳眉眼,那张清冷无辜的面容真诚又郑重,并不像是随意闲谈的样子。
还未来得及细看,宴灵已端起茶盏浅饮,半垂的眼睫挡住了所有不能得见天光的隐秘,饮尽一盅苦涩。
周融直觉不对劲,嘴唇微启要问上一问,宴灵却先他一步开口:“听闻你曾只身独闯秘境?”
“啊?是,不慎误入的。”
是错觉吧,周融低头拂去衣上落花,笑了笑。
他虽年少,去过的秘境却不算少,幼时是随父亲一道,再长些是跟着剑宗的长辈和堂兄弟,近几年多是和好友结伴而行。只一次和顾明俊采仙草时不慎独身误入秘境,在里面奔藏了十数日,历经险阻打败境主,拖着血淋淋的身体逃出来。那段经历绝称不上美好但足够深刻,他挑有趣凶险的点娓娓道来。
偶尔停顿回忆时,宴灵便会递上斟好的茶,目光安静而专注,像是在听高深玄妙的道法。这时周融便会展开一个温暖的笑,带着被人认真倾听的满足和少年人勇闯险境的自得。
讲到最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胡乱聊着。
弯月逐渐西移,周融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坐姿,倚在墙壁上望着宴灵,不知怎么得忽然就勾唇笑了起来。那是一个极轻极浅的笑,温柔干净,好看的晃人眼。宴灵心口蓦然发烫,虚握着瓷盅的手下意识贴紧,一动也不敢动的回望着,却见周融合眼沉沉睡去。
青梅花瓣悄然飘落,夜风寒凉,宴灵抬手落下遮风结界,却有一抹纯白无声落至周融肩头。
花瓣莹白,一如少年洁净无暇。
宴灵盯着那瓣青梅花良久,鬼使神差地伸手,却在将要触及时顿住。
他像是怕惊动什么,小心翼翼地拾起。
周融似有所觉般蹙了蹙眉,很快又陷入黑沉。
宴灵轻轻吐出一口气,掌心托着那一瓣青梅花,学周融那样轻轻挨着墙壁,静静看着他的睡颜。
夜色由浓转淡,天边泛起鱼肚白,他像是不知疲倦,一直看到金光破云,朝阳初升。
传送阵处灵力波动,来的会是谁?
是要留门的顾明俊?还是周仙首?
不论是谁,他都不能再如此了。
宴灵缓缓坐直,抬指一并撤去结界。晨风漏窗而来,徐徐吹动乌发衣摆,对面周融眼皮颤了颤,似乎就要醒转。他不自觉的目光柔软,赶在对方睁眼前,闭目佯装打坐。
晨光熹微,殿外传来模糊人语。周融迷蒙了一阵缓缓睁眼,烛火未熄,攀着越窗而来的金色光线交织成温暖的薄纱,安静覆在两人身上。
昨夜后来也不知何时睡着的,竟就这样倚墙而眠。
脚步声愈行愈近,来人马上就要进入内室。周融慢慢坐直身体,对面宴灵察觉到他的动作适时睁眼。
两人静静对视一瞬。
“嗯?”刚刚进来的苏月舟看见这一幕当场怔愣,大半个月的疲困都被惊飞了。周融闻声看来,他倏然回神笑开:“这么早,晏道友也在啊。”
“我们昨夜秉烛夜谈。”周融翻身下榻,坦坦荡荡。
宴灵跟着下榻整衣见礼:“苏道友。”
“原是如此,宴道友。”苏月舟似信非信,先是同宴灵回礼,又扬声向外喊道:“明俊,不用找了,他在周融这里。”
殿外风风火火跑来一人,顾明俊仿佛永远不知疾苦,轻巧地扑到周融身上,轻轻拍着他的背,认真安慰:
“周四,别难过。那个人坏,他说的话你不要理会。”
猛然被抱住时周融还愣了下,毕竟顾明俊平日最喜欢背后`偷袭',尤爱从角落里出来窜到他背上,这样面对面的他俩十岁以后就没有过了。直到听到这话才明白,他是在为昨晚的事安慰自己。
感动之余还有点欣慰,周融回拍了拍他,语气都放柔了:“嗯,我不理他。”
“对,咱不理他,坏人说的话都不对。周四是天底下最好的。”
宴灵静静看着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人,眼中情绪不明。
“好啦好啦。”苏月舟何等眼力,心细到令人发指,赶紧把人从周融身上拉下来,又心疼又无奈,“不是说好不提了吗?周伯父交代你的事是不是还没办呢?”
“不行,周四需要安慰的。”顾明俊孩子气的反驳,反驳完又转向宴灵,“宴灵,周伯伯喊你去主峰议事。你们摇光学宫的人来了,徐司律和秦司礼带着一群弟子,跟周伯伯还有裴伯伯吵了好久。偷偷告诉你,不用去太快,裴伯伯吵赢了。”
最后一句,还配合的压低了声音。
苏月舟尴尬扶额:“明俊,最后一句不用说的。”
宴灵好歹也是学宫的小师叔。
顾明俊回头疑惑看他:“可以说,这是事实,周伯伯也同意的。”
“仙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顾明俊坚定:“眼神。”
苏月舟:“……”
他怎么没看出来?
周融适时转移两人注意力,开口问:“他们在吵什么?”
“昨夜到今晨陆陆续续好些仙门来报有人入魔,不少门派有弟子伤亡。徐司律指责周伯伯治理不力,事发后考虑不周。骂我是邪物,都是因为我的诛杀咒,魔族才研究出这些给人注魔气的邪术。周伯伯说他们这是牵强附会,裴伯伯骂他们血口喷人。秦司礼要拿我问罪还要废我修为,裴伯伯就说宴灵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问缘由平白杀人,周伯伯就解释那人当时已经入魔了,还暴起欲伤人,不是宴灵的错。裴伯伯改骂徐司律老顽固秦司礼臭古板,都是他们这些人带坏学宫风气挑起争端。秦司礼气的吹胡子瞪眼,怒喊裴伯伯全名,裴伯伯冷哼一声让他们闭嘴,还说让张宫主亲自来。月舟你一直拉我干嘛?”
苏月舟:“……”
拉你那么多次,你倒是中途停下啊??
顾明俊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一通描绘,他说的尽兴,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完全意识不到殿内尴尬的沉默。
苏月舟恨不能当场溜走,飞快的瞟一眼宴灵,胡乱解释一句:“你衣服乱了。”
“哪里?”顾明俊立马低头去瞅。
周融拦住他动作:“已经整好了。”
顾明俊也就听话的停下,不忘跟苏月舟说句谢谢。
苏月舟还能怎么办,无奈笑一声作罢。
宴灵始终一言不发,连神情波动都没有,就那样安静疏离的看着三人你一言我一语。
十丈软红,隔纱观影。
格格不入。
周融转头看他,松了顾明俊胳膊向他靠近一步,带着浅笑说到:“我送你去主峰。”
薄雾消融,金光洒落。
天色已大亮,殿内烛火悄然熄灭。宴灵掌心还握着那瓣青梅花,故作平静地点头。
“嗯。”
“我也——”顾明俊欲跟,这次被苏月舟眼疾手快的摁住。
“咱们刚从主峰回来,在这歇会儿吧。”
顾明俊想想也是,遂打消了念头。
宴灵十分知礼的同两人告辞。
殿外阳光更甚,草木犹带晨露。青石板路两侧照明符篆深深隐入大地,昼伏夜出十分识趣。周融道:“明俊就是这么个性子,并无他意,你莫要多想。”
这是在为好友解释。
其实不必如此。
宴灵摇头:“不会。”
顾明俊的稚子心性,前两个月他已有领教,并不会在意这些言语。
他在意的……
宴灵转头看向身边人,绵绵细雨淅淅沥沥仍旧下着,心池涟漪一生都不会止歇。
这辈子都不会有人知晓。
周融正好也看过来,唇角噙着一贯的温暖笑意,掐指施了道清洁咒,又为自己解释:“我问那一句,只是想让你了解前情有个准备。”
“见长辈自当整洁,沐浴是来不及了,昨夜你合该叫醒我,现在只能先这样了。不然议完事你直接来星云殿梳洗,虽说有传送阵,万里之遥终究是太损耗灵力。”
对方的灵流漫过全身,宴灵裹在宽袍下的肌肤骨骼都在轻轻颤栗。他脑中嗡嗡作响,明明听见了周融说的全部,却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青梅花树近在眼前,周融抬步跨进阵内,他神游地跟着,周遭景物虚化变换,直到看见巍峨神圣的天枢大殿,才倏然回神。
主峰已至。
他忍不住问:“你多久没休息了?”
“从在西川发现村民入魔开始。”周融陪着他继续往前走,答得淡然,“一会儿还要去给村民拔魔,你们议事也不知何时结束,我未必来得及接你。”
宴灵摇头:“不必,我可以自己回。”
他私心的希望周融能甩了这些差事好好休息,却也明白如今情形,拖延不得。如此,就不让他再因自己来回奔波了吧。
“好。”周融在九重玉阶处停步,最后叮嘱,“若有人刻意为难,你不用着急争辩,只管安静呆着,我爹最疼爱小辈,肯定会护着你的。”
“嗯。”
“去吧,我看着你入殿。”
宴灵点头,提步踏上玉阶。他步伐不急不缓,行至尽头时,最后转身回望。
周融还站在原地,见他望来,唇角扯开一个安抚的笑。
他忽觉心安,转身进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