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游拜过天地君亲师,但这还是第一次跪在一个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的小孩子面前。
前几日下过的雪还未消,膝下的雪水很快透过衣摆,透过肌肤,冰冷如刀锋直剜入骨。阮游跪下之后堪堪能与滕萤平视,两人就这样相对看着,许久,谁也没有说话。
滕萤黑漆漆的眸子动了动,向来平静如死水的脸上竟生出些烦躁,他抓抓头发,问:“你们做这个动作到底想表达什么?我不懂!”
“是在求你,”阮游道,“求你救人。”
他转了一圈,像只手足无措的小动物,又忽然愤怒起来,用力推了阮游一把:“我讨厌这个动作,你站起来!”
阮游虽跪着,脊背却挺得笔直,滕萤力气小,她的身子只是微微晃了一下。
“你收回你的虫子,我就站起来。”
滕萤忿忿拍开她的手,转身想要离开,但那只手像摆脱不掉的影子,立马又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放开我!你真讨厌!”
阮游抓得更紧,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好像要是滕萤不肯救人,她就会在这里跪到地老天荒。
滕萤似乎对“跪”这个动作异常厌烦与敏感,他想把阮游推倒在地上,但是努力几次都无果,只能朝着她大喊:“你站起来!不然我就杀了你!”
“你杀吧。”阮游道,“反正我也不是很想活了。”
接二连三地,总是有人因她而受害,最初是本该活下来的太子,再是姜回、云芽,下一个又会轮到谁?行止吗?还是元子尚?
一想到这些她最重视的人可能会死去,阮游心中就会泛起一阵空落落的悲痛,有时她总会想,要是自己先死掉,就不用为这些事情难过了。
她其实很软弱,虽然想为亲人复仇,想夺回权力,但她还是很软弱地希望所有人都好。
二人就这样僵持着,滕萤挣不开她的手,也只是口头说说狠话,他心智还是个小孩,说过不会杀阮游,就是不会杀,像小孩说了要吃糖,哭着闹着也一定要吃到一样。
宫门口的侍卫不知该不该去扶起皇帝,讷讷地站在不远处搓手。阮游心里清楚,有很多双眼睛在看着她,看着堂堂帝王向一个小男孩下跪,这样疯狂的举动,也许有人在看热闹啧啧称奇,也许有人在说她不知廉耻,但是都无所谓了。
无所谓,都无所谓。她只知道,要是不能救下云芽,她会疯、会崩溃,从此会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说不定哪天会登上高楼再跃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阮游的双膝已经失去了知觉,冰雕似的立在她眼前的滕萤终于微微点了一下头。
“可以。”
一行泪霎时从眼眶中涌出,淌过冻得麻木的脸颊,阮游松开他的手腕,缓缓弯下腰,额头贴地,嗓音喑哑。
“……谢谢你,谢谢。”
她在宫门前,奉上自己所有的尊严、所有的骄傲,终于为她的朋友求来了一条生路。
大概是因为双腿已经被冻伤,阮游摔了好几跤,才勉力站起身来,她蹒跚着向前,依照记忆中最近的一条路,跌跌撞撞拽着滕萤向太医院跑去。
“我求你的事情,你不要告诉那个姐姐。”阮游跑得气喘吁吁,呼出的白气几乎遮挡所有视线,“你什么都不要对她说,乖,知道吗?”
滕萤皱着眉,不耐烦道:“知道!知道!你们做什么都喜欢瞒来瞒去,真讨厌!”
阮游顾不上管他在念叨什么,眼里只有越来越近的太医院,因此脚下踩到一块暗冰都浑然不觉,狼狈地摔在地上时,心里还想着,要快一点、再快一点,云芽还在等她。
“你傻了?坐在地上干什么?”滕萤抱臂看着阮游。
“腿没知觉了,”阮游咬咬牙,朝他伸手,“拉我一把。”
伸出的手在半空被截住,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她。阮游抬头一看,是个没见过的宫女,对方朝她微微一笑,轻柔地说:“小心些。”
这个宫女看着身形瘦弱,力气却很大,轻轻巧巧就将阮游扶起来,为她拍了拍衣衫上的雪泥,道了声“去吧”。
她仿佛不知道阮游是谁,只是随手扶起一个摔倒的行人,脸上带着笑,笑中却又有些怜惜。阮游觉得此人声音莫名熟悉,但没心思多想,匆匆道谢,拖上滕萤继续向太医院而去。
滕萤好几次回头去看那个宫女,抽了抽鼻子,对阮游道:“她身上有血气。”
已经到了太医院门前,听到滕萤的话,阮游疑惑地回头,想要再看那个宫女一眼,却已经找不到她的身影,心中忽地生出不祥的预感时,手底已将门推开。
这次不必滕萤说,她也能嗅到浓重的血腥气了。
姜回倒在前厅,这一幕太过眼熟,阮游脑子“嗡”地一声,滞在原地,手都忘记放下。滕萤从她身边挤进去,探了探姜回的鼻息,“她昏倒了。”
不等阮游长出一口气,他已经自顾自地寻着血气跑到一间诊房内,大声朝阮游报告:“血是这个人的,她死了。”
过了一会儿,他大哭起来:“我的好朋友死了!”
阮游的泪已经被寒风冻结,再也流不出来。她倚着门框,心想,我的好朋友也死了。
姜回是被一阵哭声震醒的。
她捂着胸口,吐出一口淤血来,才觉得好了些,一抬头就看见阮游坐在门口,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陛下?”姜回愣了一下,回想起发生了什么,悚然一惊,起身朝诊房内跑去,“云芽!陛下,又是那个修士,她要杀云芽!”
屋内的一幕让她惊骇得捂上了嘴。
云芽还像她之前看到的那样,躺在床上,然而她全身的皮肤都被划开,几乎不成人形,血与肉一览无遗,一个小男孩正坐在血泊之中,将拳头抱在怀里大哭着。
百日蛊会在人的肌肤之下四处游走,而那个修士为了寻出蛊虫,竟然生生将云芽身上所有的皮肤都划开。
姜回把那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小男孩抱出来,死死合上门,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绝不能让阮游看到这一幕。
滕萤在院子那棵松树下掘了个小坑,把他死去的“好朋友”埋进去。
阮游依然坐在门口,托着脸看他忙活,她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行动与言语的**,眼珠子偶尔动一动,证明这还是个活人,不是塑像。
“陛下,那个人是剑修,至少元婴以上。”姜回也坐到旁边,被剑修打出的内伤不轻,她咳了一阵,见阮游不声不响,有些担心,“陛下请节哀吧。”
滕萤填好土,走到阮游面前:“我要为我的好朋友报仇。”
他又道:“你也应该为你的好朋友报仇。”
阮游没说话,也没点头摇头。
“你傻了?”滕萤晃晃手,“你不报仇吗?她可是为了你才会死这么惨的。”
姜回不知道这小男孩是什么来历,生怕他说些什么不知轻重的话刺激到阮游,连忙悄悄比了个“嘘”的动作。
阮游忽然张口:“……我知道。”
“你不知道。”滕萤不懂姜回那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他心直口快,又看阮游这幅对朋友之死无动于衷的模样,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要不是因为她,现在死的就是你。”
“你们人类真的很奇怪,都要做那个跪着的动作来求我救救别人。”滕萤道,“她也是,你也是。”
阮游将目光移到他脸上。
“徐晦上次叫她过去,拿她的家人作威胁,让她悄悄带我进宫,把蛊下到你身上。可是徐晦一走,她又求我不要给你下蛊。”滕萤垂下眼,踢了踢脚底的小石头,“我说,我答应了徐晦,我不能反悔。然后她就和你一样,对着我跪下了。”
“我又说,我真的不能反悔,除非你把我杀了。她说,那就把蛊下到她身上,这样也是兑现对徐晦的承诺。”
“我想了想,觉得她说得对,就把蛊下到她身上了。她都没有问被下蛊之后会不会死。蛊虫爬到她身上,钻进她的肉里,她很怕,一直在哭。”
与阮游不同,云芽生来就是一个宫女,她已经跪过不知多少次,日日跪,年年跪,好像于她而言,这一副膝盖,就是为了跪拜而生的,因此跪在滕萤面前,其实也算不得多么屈辱、多么珍贵。
她只是在求一个不知结局的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
“她求我给她下蛊,你又求我给她解蛊,还都要我保密!”滕萤瞪了阮游一眼,“你们当我是什么?把我当猴子耍弄吗?”
这就是为何阮游跪在他面前时,他会没由来地恼怒,也很难以理解,这些人类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瞒我,我瞒你;你救我,我救你。很好玩吗?
阮游回头,看了一眼诊房紧闭的门。
她想死,但是云芽想让她活着,许多人都想让她活着。所以她绝不能死,绝不能。
风骨算什么,尊严算什么,跪都跪过了,求都求过了,只要能活下来的办法,她之后都愿意去试一试。
阮游忽然笑了一声,摸了摸腰间,那里挂着最后一个锦囊,她用力一拽,将其抛入水井之中。
她只是个软弱的蠢货,但蠢货有蠢货的法子,实在配不上这样高深的谋划。
……
元子尚搁下笔,轻轻吹干纸上墨迹。
易玉恰好也回来了,她身上宫女的服饰还没有换掉,便迫不及待地拿过厚厚一沓纸,大略浏览一遍,拍桌赞叹:“徐行,当初你怎么不来做这个掌门呢!你比我强上千百倍,春朝简直都不如你!”
这纸上正是易玉临走前要她想的改革之策。循天考校弟子,往往是以平日功课与年终大比的成绩结合来评判,有些长老还会要求剑修自创一套剑法,这对于剑术颇有研究的人来说自然不在话下,然而极大部分人能按部就班学好已有的剑法就很不错了,更别提什么“自创”——绞尽脑汁从各种剑法里东拼西凑、缝缝补补,这种自创剑法,除了污人耳目,根本没有任何价值。
而元子尚改动之后,平日功课不记入考核,权作修炼成果自我检验;年终时不是大比,也不是自创剑法,而是将剑修按修为划分,丢入相应的秘境之中历练,至于结果如何,全看个人努力与否。
其实这只不过是各个门派最最起初时考校弟子的方法,修真界越发展,制度便越繁琐起来,直至现在陈陈相因、积弊已久,愈发重视成绩与总体,却忽略了过程与个人。元子尚这样做,看似是复古之举,却让人耳目一新。
易玉将纸收入怀里,“多谢。人已经杀了,蛊虫也宰了,可惜没找到下蛊之人的踪迹,回头我再细查吧。”
“好。”
“哦,对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易玉道,“徐行,道宗对你的能力很是认可,想要我问一问,你愿意去道宗任职吗?”
元子尚做了这么多,实则为的就是这一句,但她面上还是一派平静,思忖了一会儿,点点头道:“好。”
“那就好,你不日赶往此地的白云观,等候道宗使者传召就好。道宗里还从没有过文修任职,你就去做那第一个,随后振兴文院,让广泽君也脸上有光!”
易玉笑着为她展望美好未来,心中却有一块地方空落落的。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与徐行对酌,那时的她们不屑功名利禄,偏爱醉卧山水之间,后来她身不由己,困坐高位,如今似乎已是如鱼在水,竟能对着徐行,将“脸上有光”这种官腔官调脱口而出。
那么徐行呢?
她也身不由己吗?还是与自己一样,已被这万丈红尘侵蚀入骨了呢?
“好啦,我回门中去了,还有许多事务等我处理。”
易玉推门离去,仰头看着天,轻声念道:“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元子尚并未即刻启程赶往白云观,她心中清楚,所谓的传召,层层流程下来,恐怕要几个月不止。
她还在等着与阮游的三月之期,她要亲眼看见施宴的雷罚落下,诛灭这世界上最后一个可能泄露她身份的人,才能安心前往道宗。
她推算得精准无差,一步一步环环相扣,最多不过三个月,阮游一定会打开所有锦囊。
第一个锦囊,救姜回,以便日后寻不到为施宴解咒之人。
第二个锦囊,杀云芽。她知道蛊虫最终会落在云芽身上,杀了云芽,激怒徐晦,引他彻底失去理智,杀灵鸽还不够,最好是明目张胆对皇帝下手,危及人皇,自然也就触动了道宗统领凡间的根基,这才是属于他的取死之道。
第三个锦囊,呈玉佩。徐晦要杀阮游,此时她打开第三个锦囊,照上面所说,将施宴送的玉佩当做信物,向摄政王副官求助。元子尚告诉阮游,这位副官曾是施家门生,无需当面提及,只看玉佩此人定会伸出援手;却告诉副官,切勿向阮游提及有关施宴的任何事,以免她生出联想。
如此一来,阮游拿着玉佩向副官求援,副官须隐瞒施宴之事,自然会称这玉佩是摄政王之物。到那时,阮游再怎么试图自欺欺人,也该将所有的蛛丝马迹连起来,推断出一个结论了。
或许阮游会难过?但元子尚才不管她如何喜怒哀乐。
她筹谋诸多,顺手帮阮游除掉了威胁皇权的两大势力之首,对方合该感恩戴德。而后续清尾繁琐,待她在道宗立稳根基再做打算不迟。
如今,只要等待就够了。
——直到三个月过去,迟迟等不来那道雷,元子尚忽然意识到,长安那边出了问题,她的计划已经被全盘打乱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刘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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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