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徐晦并不在意,像关序这样愚蠢的书生对他有多么怨恨,多想至他于死地。
什么权与势,名与利,生与死,他都不在意。只有这封残信另一端之人,他的小姑姑,一只青鸾,短暂地在他生命的泥地上留下痕迹,旋即振翅飞去,自由、洒脱,高山仰止。
而徐行离家的那个清晨,他的噩梦也正式降临。如今回想起来,杀人如麻的徐晦都不由心生战栗。
那是他父亲的家,曾盛极一时,却因后辈无能而没落的平阳许氏。他的祖父得知还有徐晦这一条遗留的血脉,便找到雍州天水的那个小村庄中,要他认祖归宗。
年少的徐晦自然不肯,直到徐家的祖母告诉他,徐行是因为厌恶他才离开的,也正是这一句话,让他彻底心灰意冷,坐上了许家的车马,晃晃悠悠走向前方未知的命运。
那些日子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夜以继日的苦读于徐晦而言都是一种恩赐,至少此时他不必受皮肉之苦与神智折磨;不读书时,祖父会让他跪在门外,身负荆条,为的是向先祖“负荆请罪”,来来往往的路人诧异的目光,比尖利的荆棘更让他刺痛。
还有那一窝幼猫。徐晦起初以为,祖父是要养来给他作伴,如此小、如此脆弱,眼睛都没有睁开,不停发出细细的叫声,他蹲在窝旁,甚至不敢抱起一只幼猫,只是轻轻用指尖去触碰它们的额头与小爪子。
然而,祖父又扔给他一句话,“一刻之内,徒手杀光”。
徐晦已经忘记自己是什么心情,他只记得手上的血怎么也洗不掉。每天杀一次,从幼猫,到恶犬,再到比他还高大的牛与马,鲜血也由手,蔓延到胳膊,再到全身兜头浇下。
随后是人。
不是陌生人,是他每日朝夕相处的仆从。他们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祖父要他亲手挑出一人,否则就全都杀掉。
徐晦永远忘不掉那绝望的眼神,凄厉的求饶声,他站在自己同类的血肉之间,似乎听到心中有什么猝然崩断。祖父慈爱地抚着他的头,喃喃道,这才是我们许家的儿郎,光复许家的重任从此交到你手里了,好孩子,好孩子……
是修真界的那群人,抢走了他的小姑姑,若是小姑姑还在,她一定会阻止自己去许家,一定会的!
为什么小姑姑宁愿与关序那个死板沉闷的书呆子通信,也不愿与他徐晦多说一句话?难道她就这样看着旁人算计他的生死,却仍然无动于衷?!
为什么?凭什么!
既然他收不到徐行的信,那便谁也别想收到!
徐晦猛得攥紧那封残信,将手伸入火中,看火苗吞噬着纸页,也舔舐着自己的肌肤。剧痛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却畅快地大笑起来。
“来人!”
“大人……”侍从看他状似癫狂,仅仅愣了一下,却也不见怪,神色如常,“大人有何吩咐?”
“传令下去,捕杀全灵洲的灵鸽,一只也不能漏!”
阮游数不清元子尚的计划已经到了第几步,只知徐相最近在忙什么,对朝中的把控松懈许多,且临近冬日,摄政王也要离京修养,大概正与副官交接公务。故而两人都忽视了这个虎视眈眈的小皇帝,阮游竟一举拿回不少事务的权力。
她要求的第一件事,便是以丰年不必杀牲为由,简化了今年的祭天大典。
这种祭典取之于民,却用之于虚无缥缈的天,民间本就怨声载道,阮游这样做,竟也为她博得了不少民心,退一步讲,百姓总算知道摄政王与徐相两手遮天的夹缝中,原来还有一个皇帝。
阮游合上奏折,喜滋滋地邀功。
“元姐姐,我是不是很厉害!”
元子尚对阮游一笑,但这笑容转瞬即逝,又马不停蹄地推进计划,好像歇一刻都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事,“今日午后,请陛下修书一封,传于道宗。”
“道宗?”阮游诧异,“我还要与道宗联系吗?”
“当然。”元子尚将她批完的奏折接过来,再检查一遍有无疏漏,边解释道,“道宗的势力涵括整个灵洲,皇室借道宗之力维护统治,自然要接受其统领。”
“或许陛下未注意过,京中有一白云观,那便是道宗的驻地。先前都是摄政王与道宗往来,每逢季月去信,不过……”她的话停了停,语气中带了一丝笑意,“他最近遇到了一些小麻烦,无暇顾及此事。”
“所以我要趁机与道宗联络,让道宗转而来支持我,对吗?”阮游精神一振,推开眼前堆成山的奏折,扒拉出纸笔,“写些什么?我现在就动笔!”
元子尚起身绕到桌前,挽起袖子为她磨墨:“内容不重要,只要使道宗注意到陛下就够了。”
这好说。阮游好歹上山修过几天道,只要说自己曾师从广泽君,广泽君的名号一出,道宗不可能不正眼看她。
阮游一边写信,一边感慨:“之前我总不屑于这些虚头巴脑的人情往来,如今却忙不迭往上凑着套近乎。”
元子尚淡淡道:“陛下心如明镜。只需记得,这不过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就好。”
她端端正正写毕,元子尚取来,甚至没有细看一眼便盖了玉玺。
“要怎么传信?”阮游好奇道,“差人送去白云观,还是用什么符纸阵法?”
“都不是。”
元子尚将信折好,唤来云芽,嘱咐她:“取一只宫中豢养的灵鸽来。”
阮游疑惑:“灵鸽?”
“是。”元子尚道,“灵鸽。”
送出那封信后,元子尚与阮游告了三个月的假,远去徐州探望年迈的养母。阮游欣然应允,给她塞了许多礼物与滋补药品,让她好好与亲人聚一聚,顺便还能游山玩水一番。
阮游送她到宫门口的马车上,要启程时,元子尚敲了敲车壁示意驾车人停下,掀开窗帘,递出三个锦囊来。
“陛下若遇到棘手之事,便打开一个,照做即可。”
阮游接过锦囊,握在手里,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抿了抿唇,从手腕上卸下一个莹润的玉镯来。
“元姐姐送我锦囊,那我送元姐姐玉镯。”她也不管元子尚收不收,将玉镯硬塞过去,“姐姐一路平安。”
元子尚看着那镯子,怔了一下,又将目光移到阮游脸上。片刻之后,她弯起眼睛,第一次真心地笑了。
“我会收好的。”
望着马车渐行渐远,跟在阮游身后的云芽忍不住问:“陛下,那玉镯可是先皇后的遗物,您怎么舍得送人呢?”
云芽不知元子尚的来历,只道她是一个颇受陛下倚重的女官,可再如何重视,也不能将自己母后为数不多的遗物送出去啊!
阮游虽然有点舍不得,不过想来母亲也不会很喜欢这种碍手碍脚、如同枷锁一般的玉器,九泉之下定不会怪罪她的。
“送都送啦,多说无益。”阮游转身回宫,伸了个懒腰,听到自己肩颈的骨头咔咔作响,“云芽,你陪我四处散一散步吧。”
秋末冬初,夜里下过一阵雨,御花园中的银杏叶便落了满地,黄灿灿一片。
阮游想起施宴住所旁的那棵大银杏树,风一吹,也是一样的好看。宫人将道路清扫出来,叶子便远远堆在墙角,她不怕湿泥脏了鞋子,一脚踏进去,想拾几片银杏叶,卷一朵小花。
“陛下当心滑倒,”云芽紧随在她身后,惴惴不安地念叨,“陛下提一提衣服,泥沾到衣摆可不好……”
“云芽,你还是这样。”阮游牵着云芽的手,带她一起向墙根走去,“记得小时候我在御花园的池子里抓鱼,你就在岸上絮絮叨叨,我滑了一跤,你差点都急哭了呢!”
说起往事,云芽有些感慨:“可是陛下却变了许多呢,您少时只想着怎么玩,如今长大了,也沉稳了,真好啊。”
二人聊着,站定在一大堆银杏叶前。
“好多的叶子!”云芽道。
阮游俯身拾了几片,卷成小花,回身送给云芽:“给你一朵,漂亮吧!”
云芽惊喜地笑着,伸手接过细细端详,然而目光触及到银杏叶堆时,她脸上的笑容变为了惊恐,猛地摔坐在地上。
“啊——”云芽尖叫一声,指向那堆叶子,声音颤得吓人,“里面有、有东西!!”
阮游骇然,连退几步,她方才拾叶片时连带着不少滑落到地上,由此竟露出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来!
里面藏了一具尸体!
云芽失声高喊:“来人!来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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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