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末。
走进练武场的少女没有避开任何人,场上的少年一个个意外地十分热情朝着她笑笑,主动为她退让开一条直直通往江景渐的道路。
“景鸢殿下您回来啦!景鸢殿下欢迎回来!”
“景鸢殿下是不是累了?外头阳光好大,景鸢殿下快去树下歇着呀!”
“景鸢殿下快快来休息,我为您添茶!”
耳边吵吵闹闹,全是各种“景鸢殿下”,江景鸢瞥着道路两旁热情的少年们,面上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像本就该如此一般的无所谓,可她心里却是毫不留情地吐槽:“都站在这里迎宾呢?”
默默跟在她身后的素衣少年也有些感到奇怪,这群人的态度怎么突然变化这么大?
提着佩剑等在原地的江景渐注意到了宠辱不惊走来的人,眼睛一亮,心里美滋滋的——江景鸢这嚣张劲儿,无师自通啊!
江景鸢注意到了他暗藏的情绪,无语片刻,转开眼眸看向他的身后。
少年的身后,三道白衣身影用外袍裹住自己的脑袋,趁着江景渐没注意到他们,慌不择路地互相拉扯着远离此处。
他们跑起来踉踉跄跄,最后边的那人更是死命拽住前边人盖在头上的外袍,大有你不帮忙就同归于尽的架势!
但就算如此,他们也没有一个人放弃自己的外袍,骂骂咧咧的,只是将自己裹得更严实了些,任由身后人生拉硬拽。
他们遮掩得越厉害,江景鸢就越是好奇了,目光紧紧跟随着他们。
“啊!”
“你突然拉我做什么?!!”
“你放手啊,把我的外袍给我!”
一颗小石子打在中间那人的膝盖弯里,力道之重直接将人打得膝盖向前一弯。他向前摔去的同时下意识拽住了侧前方人的衣服。而在他身后的人反应不及,重重跌在他的身上。
蓝天白云,三件外袍被抛向上空,衣袍上满是斑驳的灰印。
衣袍底下露出了底下三个……锃光瓦亮的光头???
场上不知道是谁先笑了一声,紧接着,接二连三的笑声响起。
刚开始大家都还捂嘴忍笑,到后来一个个都笑得前仰后合,恨不得满地乱滚。
那狼狈逃窜的三人涨红了脸,再也顾不得遮挡自己,低着头,飞速跑走了。
江景渐收回伸出的小臂,漂亮秾丽的脸上浮现嚣张的笑意,但仅仅是一瞬,他就绷住了脸,转而认真地对江景鸢说:“我可没有欺负人,是他们欠的!”
“是啊是啊,这三个人平日里最爱挑拨离间、造谣生事了!”突然冒出来的江景纵撇了撇嘴,“正经比试一个比一个不能打,就爱用这些肮脏手段。”
“就是就是!”
围观的众人也认同地狠狠点头,七嘴八舌地喊道:“景鸢殿下不要错怪二殿下了!那就是三个小人!”
“我们就是正经切磋的时候恰好烧掉了他们的头发!”
“还有眉毛!”有人哈哈笑着补充。
江景鸢无语了一瞬,这光头剃得是真的光啊,一点毛都没有留下。
她还是点点头。
震慑人容易,但让这么多人与自己战在同一线可不容易。她有点意外江景渐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做到如此,但她更多的是意外江景渐竟然能忍到这种地步……
顿了顿,她小脸微扬,微微提高了稚气的嗓音回应道:“知道了!他们是坏人!”
场上瞬间安静了,众人面面相觑。
帝姬殿下……是、是在和他们说话吗?
众人被幸福砸得脑袋晕乎乎的,呆滞良久,甭管他三七二十一,直接就是点头高呼道:“对!他们是坏人!”
“没错,之前就是他们一直在背后说殿下的坏话!”他们说,“景鸢殿下很好,我们其实都很喜欢景鸢殿下!”
场上冷了一瞬,然后十几岁的少年们相互看了看。
“对不起——”
他们闭上眼,含泪喊道。
橘红的夕阳光芒笼罩住了面前每一个人。暖风拂面,江景鸢认真地注视着眼前每一个人,沉默了一瞬,然后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我愿意原谅。”
“啊啊啊啊谢谢殿下!!”
“景鸢殿下,我们真的都很喜欢你!!!”
“景鸢殿下!景鸢殿下——”
众人欢呼雀跃。
江景鸢静静站在笑闹着的人群里,安静地看着他们疯闹。
她衣袂翩翩,遗世独立。
她看到江景渐回望着自己,少年眉眼间一片冷意。江景鸢看着他,良久,才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表示。
她转头用平静的眼眸看了欲言又止的江景谦一眼,江景谦的心安定下来,他的神色轻松了许多。
她垂了垂眼眸,抬眼对视上若有所思的江景纵。
江景纵见了,不躲不避,大大方方地与其对视。
良久,他双眼一眯,看着她咧嘴笑了,无声地用口型夸赞说:
“小鸢真厉害啊!”
江景鸢微乎其微地露出微笑。
她垂下眼,平静地走到江景渐身边。江景渐这才抬起头,笑着看向众人:“走了走了,哭哭闹闹的让师傅见了都得挨批!都好好练武啊,下个月我们大家好好比一比!”
众人大笑。
天边泛起暮色,青灰色的石板道上,江景渐与江景纵在前边笑话着那三个卤蛋头,江景鸢走在后面安静听着。
我愿意原谅——
江景鸢回忆至此,嘴角扬了扬。
江云疏愿意原谅,但是原本的江景鸢呢?她抬手抚上自己的口鼻,只是一下,就乏力地垂落手臂……
“快跟上啊!”
前面的江景渐停步,扭头喊她。
江景鸢“哦”了一声,快步跟上。在江景渐转回脑袋的瞬间,她余光瞥见了江景纵回头对她笑了一下。
…………
远远的,江景鸢看到殿外有一道像是早已等候在此的身影,有些眼熟。
黄昏的橙黄色阳光下,少年一袭浅青染上了暖色,墨发在脑后用青色发带松松垮垮地绑着。
少年脸上有阳光落下的微弱橙色切光,他眉眼带笑,静静等在原处看着走回来的孩子,亮亮的眼眸中满是如蜜一般的温柔。
身边的江景渐率先走上前去,面上流露出惊诧的神色:“大皇兄,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三人一起走进殿内。
“先生刚好有事,我就先回宫了。”身披浅青色长袍的十七岁少年五官柔和,看向江景鸢,“听闻小鸢落水了?”
江景鸢没有说话,一如既往的是江景渐开口说:“前几日的事情了。”
江景濉眼中满是自责,心疼地又看了江景鸢一眼:“若是前几日我在宫里就好了,小鸢也不会如此受罪。”
他抬眸看了江景渐一眼,又担忧地将目光落回江景鸢身上,嘴里问道:“那可是几百年前的禁地啊,保不准会有什么事,皇后娘娘找人看过小鸢了吗?”
“找过了找过了,一切都好。”江景渐摆摆手,“是国师亲自来看的,绝对没问题!”
“那就好。”江景濉舒了一口气,轻松地对江景鸢笑着说,“光急着赶来看你,礼物落下了,待会儿遣人给你送来。这回的小玩意儿可多了。”
江景鸢小幅度地点点头。
江景濉一点也没在乎她的冷淡,只是怜惜地帮她把飘到脸上的发丝拨开。
“这些不急。大皇兄你就老是喜欢操心这操心那的,自己一路风尘仆仆的都还没休息吧?”
江景渐叹气,不顾江景濉的拒绝,坚持要送他回去。
独自留在殿中的少女抬手给自己沏了杯茶,喝了半杯。
她回忆着刚才江景濉看来的眼神,又拿起茶杯喝了两口热茶——
嘶……
江景濉的那个眼神,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江景鸢的亲娘呢,看得就跟江景鸢是他身上掉的一块肉似的。
真是肉麻……
不过……
江景濉怎么突然提及禁地,又问有没有找人来看?
几百年前的禁令,这么多代人过去,威慑力早就大不如从前,许多宫妃赏景都是在那里。
当时若不是她的举动吓到江景渐了,可不会有人来驱邪,毕竟就连禁地的传闻江景渐都是当故事讲的。
等到江景渐回来,江景鸢才问:“他很关心我们吗?”
江景渐有些奇怪她会这么问,答道:“是啊,他们母子俩是这样的,对所有人都很上心。”
江景鸢没说话了。
“哎……”
少年面上苦恼,但上扬的嘴角还是揭露了他的真实情绪:“我也知道你不喜欢外面那些兄弟姐妹,我帮你处理了就好,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用改。”
江景鸢假装听不懂他潜藏的“继续对外人保持你的高冷”意思,郑重点头。
然而,在第二天的清晨,江景渐就听到了一个令他心碎的消息:江景鸢不陪他去练武场了,今天早上要去找新认识的姐姐玩,等到下午他下课了再去找他。
江景鸢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有些敷衍地安抚道:“你可以的。”
江景渐失魂落魄地独自离开。江景鸢是嫌弃他了吗?这么快就烦了他吗?以后都不要再跟着他了吗……
“景鸢殿下……”
偏僻一处宫殿的墙角,江景茫虽然抱着猫等在这里,但真的看到江景鸢大摇大摆又意外地无声无息躲开宫人走来时还是倍感震惊。
江景鸢点点头,学着她的样子蹲在墙角,一声不吭地抱起黑猫,黑猫也很自来熟地没有拒绝她。
看着旁边一身精美绣纹长裙的少女安安静静地蹲在杂草丛生的墙角,江景茫面色古怪,压低声音说:“殿下,我们可以去殿里的房间。”
这时,两人身后的殿里传来的争吵声。
江景鸢用眼神询问:你确定?
江景茫尴尬,其实也不是那么确定。
江景鸢收回目光,转而认真地看着怀里的黑猫打盹儿。
江景茫欲言又止,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看着金枝玉叶的贵人蹲墙角真是怎么看怎么怪啊!
清晨的冷风从练武场吹到偏殿,江景鸢搂着黑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谁?什么人?!”
殿前走过的人听到动静,立马警觉,大叫了一声惊动殿内人。“啪嗒啪嗒”的开关门窗声伴随着脚步声接连响起,宫人惊慌地四处查看。
江景鸢和江景茫对视一眼。两人小心翼翼地起身,后背紧贴着墙壁缓慢后撤。
这样走了十几步远离了跑来的宫人,她们拔腿就跑。
跑得看不见那处宫殿了,两人才停下来缓步走着。
江景茫缓了缓气,转头朝江景鸢不好意思地笑笑:“殿下见笑了,我们这里也没什么贵人来,大家没事做就总是这样吵吵闹闹的。”
“嗯。”江景鸢看了她一眼,或许江景茫不知道,其实她说这话时脸上是带着笑的,但眼中却满是悲伤。
两人慢吞吞地并行走在青灰石板道路上,谁都没有开口。
良久,江景鸢还是在心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举了举黑猫,问:“以后怎么办?”
江景茫沉默了一下。就像昨天那样,这只黑猫随时都可能撞见人,她没有觉得自己下一次遇到的还能是像江景鸢这样的好人。
下一次,这只黑猫可能就要迎来它的生命终章了。
“我也不知道。”江景茫喉咙干涩,艰难地说,“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本来就是卑微的东西。”
低微的东西是没有以后的,过一日赚一日。正是因为卑微到尘埃,就算没有人特意针对,也会被余波殃及。
贵人的无心之举,对他们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可笑的是,贵人甚至从未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是这样吗?”江景鸢低喃。
江景鸢抱着猫时是大大方方地走在道路上的,而江景茫在哪怕没有过路人的时候也是微微弯着腰抱住猫——就像是要将猫藏起来生怕被人看到一样。
——这就是底气。
江景鸢的大大方方是因为就算有人看到了她抱着黑猫,甚至是养着黑猫时,别人也不会对她有一句斥责,反而会百般为她开脱。
换做江景茫,抱着猫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会为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黑猫是这样想的吗?”
听到疑问的江景茫一愣,抬头看像旁边的少女。
“吉祥或是灾厄、高贵或是低微,都是别人说的。也许它现在是不吉利的象征,但在未来或许就变成了吉利……那都是毫无瓜葛的别人在自作多情。”
江景鸢眼眸平静如死水,“不能帮到它,就不要给它多余的判定。”
“它是吉利还是灾厄,就像人是行善还是作恶,那都取决于他们自己。就像没有道理一个人什么都没有做,就要被冠上‘恶人’或是‘好人’的名头。他们没有影响到别人,不需要善恶的定义。”
江景茫眼眸愣愣地看着她,不明所以中又有些若有所思。
“不要纠缠。”江景鸢说,“人活人的,猫活猫的,是苦是甜都是自己的。”
江景鸢平静的眼眸看着面前的少女的眼睛:“黑猫不会因为人的评判而去伤害折磨自己。”
江景茫心跳猛地停了一瞬。
江景茫是一个对自己抱有很大期许的人。对于这样的人来说,长长久久地被困在一个金笼子里是痛苦的。就像她自己所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有以后,也许明天就是结局——这让她的一切期盼都成了笑话。
江景茫低着脑袋不敢去看面前之人,双手绞在一起,咬着嘴唇不安:“我……我……”
“我很喜欢这只黑猫,以后有事可以来找我。”江景鸢果断地说。
江景茫震惊地抬头,见她不像在说笑,嗫嚅半晌才道:“谢谢……”
良久,江景茫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景鸢殿下居然一口气对他说了这么多话。
她笑了笑,心头久久萦绕的一口郁气好像都短暂地消退了。
——她不会就是话本里常说的逆袭的天选之子吧?
希望如此。
巳时,炽白的阳光下,江景鸢揉了揉鼻子,总觉得是江景渐在没停地念叨着她。
练武场上,江景渐第二十五次回答完别人的“帝姬殿下什么时候来”,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心想:“还练武场,帝姬殿下都不知道在哪个好姐姐那儿玩呢!”
“真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