噤声诀,修为高者用于修为低者,或契约之中上位用于下位,时效因施术者心念而定。
于飞饱受其害,不能说话实在太为难他了,是以此术法威慑力远高其他。他曾大呼这是阶级压迫,可惜方承云照用不误。
不过往常仅在他说乌糟话时才聊以惩诫。
可此时,于飞在一片朦胧昏黑里不明所以地“唔”了一声。
皆因刚刚还身姿如鹤、行走如风的浩然真人,此刻好似被他关门带起的细微气流吹倒了一样,直朝他倾了过来。
食指在他唇上擦过,陡然将人噤了声,随后无力地往下滑去。
晕倒了?
于飞下意识将方承云托住,探了探鼻息,微弱但平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人或许一路都是在强撑着。
正要出去叫人来看看,于飞福至心灵地理解了方承云给他噤声的目的——不想让他出去乱说话。
于飞把人抱过去安置在床上,终于在这纷乱一天中陷入思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得了黄绮半句准话便直接进客房不是因为盲信,是因为他快撑不住了?
进屋不等人招呼直接就坐不是由于矜傲,而是虚弱?
直接掏一摞灵石给黄绮的败家做派是因为心急?
还是说……方承云一开始决定不进城找医修,路过便找上黄绮的义诊摊就是“病急乱投医”?
或者更早,在芜域雷坑,方承云不解释太多,作誓缚己取信于人,都是因为时间不多了?
怪不得他立誓之前如此不情愿地看了一眼自己,原来是因为权宜之策,有违本心。
于飞越想越觉得方承云心思深沉可怕,要不是对方晕着,于飞非得同他对质不可!
想来这噤声诀还有一重更大的用处——防止于飞气急败坏张嘴咬人。
等等……
可是为什么方承云不想让黄绮知道他晕倒了?
不,不是黄绮,黄绮探查过他的经脉,知他虚实,而且此时正在闭门炼丹。
他防的……是黄晓柳!
方氏的家纹在领口!于飞还记得方承云领口被扒的时候,黄晓柳似乎深深地看了一眼黄绮并且问了一句“师父?”,那时候于飞被他们的师徒关系转移了注意,也许黄晓柳当时就发现了什么……
这偌大一个广泽城,穿成这样的修士,还能是谁家的人?
黄晓柳只是聋,并不瞎。
方氏的伤患,不好好在城东治病,却被黄绮从芜域带了来,而且不回方家反倒住了下来,这简直把“可疑”写在脸上了!
他们初入城,并不知道方氏有没有悬赏通缉过叛逃的方承云。
黄绮在忙,于飞是剑灵,主人遇险时不能离开太远。也就是说,若黄晓柳得知方承云昏迷,是有可能偷偷避开他们三人,去找方氏通风报信拿方承云换取赏金的!
于飞一时想通,感觉思考实在是人类最伟大的能力。
他隔着门看向外面黄晓柳的方向,频频点头。
我还是有点聪明的嘛!不不不,是很聪明。不管怎么说,肯定比外头蹲着的那个聪明。
“方家真的好小气,怎么叫我杀方承云的时候不说给我点钱啊?就我打白工?”他心下一转念,又惦记起自己刚刚给方氏安的莫须有“悬赏”来。
“诶?我能说话了?”于飞张了两下嘴,嘴唇开合无碍,下意识从方承云乾坤袋里掏出条被子盖在人肚子上,来不及惊奇这厮装备齐全,便急急奔出去盯着“叛徒预备役”黄晓柳。
他在这儿头脑风暴时,方氏供奉在被方洄劈头盖脸地骂。
身周几颗闪烁的光点将方洄的脸照得时明时暗,随即其中一颗被他挥去方氏供奉的身前:“读!”
此人名为屈锦程,是方家“供奉”而非“子弟”正因为他是外头请来的。
不是本家人,自然地位边缘,以至于三百岁的问心境修士要被一百多岁的主家直系问责。
“戌时二刻浩然真人同赤霞君现身城西门,飞星报……”
方洄:“告诉我,为什么他在城西。而你,在这里?”
屈锦程无从解释:“我……”
“你不与赤霞君同去,为何不报?”方洄又挥过去几颗光点。
屈锦程心下暗自反驳:“是‘没能同去’,不是‘不同去’”。
他本想着只待宗祠通知方承云之死,无论自己跟没跟着去,都能蒙混过关,可事与愿违嘛……
话又不能这么说,他只好闭口不言。
“继续读——”
“戌时三刻,无所得。飞星报。”
“亥时初刻,无所得。飞星报。”
……
方洄接连派出的“飞星”都无功而返了。
“你怎么看?”方洄揉着太阳穴,略显疲惫。
屈锦程斟酌道:“宗祠那边……”
“魂火依然微弱。”方洄叹了口气,自顾自幽幽道,“你们这些吃白饭的,所有事都要我一个人处理,不指挥就不知道自己想办法。连个半死不活的人都找不到,养你们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充实一点吗?不是,是为了让你们替我分忧。”
“……”终于等他说完,屈锦程道,“行吧,我去城西看看。”
“你自己主动要去的,做什么一脸苦相?”方洄语气仍不满意,掷给他一个锦袋,里面装着什么发光的东西。
屈锦程抬手接过,收好,挑不出毛病地见礼告退,刚到门口还未出府便御剑朝西而去,不知是一刻也不愿多待了还是将功折罪心切。
西边,于飞只想着看好黄晓柳,谨防他出门,对头顶已经有人绕了两三圈在搜捕他和方承云一无所知。
他寻了个“剑灵不用睡觉也不用修炼,无聊出来透气”的借口,跟黄晓柳一大一小蹲在厅堂门口,天南海北地没话找话。
“小六哥!你师父!炼丹!怎么用那么大的鼎?”他手拢在唇边,大声道。
黄晓柳也没赶他走:“量大。”
于飞没想到是这么个回答,本就是随意起了个话头,一时不知道怎么往下接:“量大?”
黄晓柳点点头,目光挪向庭中的古树:“嗯,一炉可以炼很多,才够她发。”
“哪来那么多钱天天发丹药……”这句话声音不大,但黄晓柳猜到他要问什么。
“庭中这棵银杏树秋天会结很多果实,足够炼丹所需了。”黄晓柳抬头看着硕大的树冠似有所感,语气有些落寞,“所以师父的‘道’,是家传的。”
于飞对修道一窍不通,完全没领会对方的感慨,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套话,喊:“小六哥!你也是‘救苦’悟道的吗!”
黄晓柳往左边挪了一点,不想和他离得太近,只答:“不是。”
“那你是‘治病’?‘炼丹’?总不能是‘吃饭’道的吧?”于飞一通乱猜。
一般猜出错误的答案,对方总会倾向纠正,他一次错三个,被纠正的概率肯定大多了!
黄晓柳只是被问烦了:“我是以‘守’悟道的。”
于飞心道:“我看你是以‘狗’悟道的,‘看门狗’。”
不管是守护、守信还是守旁的什么,都不大至于干通风报信之类的事,可以暂时解除警报了。于是于飞唯一的任务也完成了,他便当真觉得有些无聊起来,信口胡诌:“那你的道!也应该算家传的!我看你和这树也差不多!”
一个长在院子里,一个长在厅堂门口。
黄晓柳:“我可活不了几千年。”
于飞继续喊道:“那你努努力!兴许呢!”
他俩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居然也聊得有来有回,厅里黄绮启动阵法当真是先见之明,那厢一口气松下来昏迷的方承云就没这么好运气,直叫于飞一会儿嚎一嗓子搅得眉头紧锁。
于飞回来时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比清醒时生动多了,似是梦到什么,手攥着被角。
可能是难得先前动过脑子,一动起来于飞自己都没想到它能动这么快。
他打量着床上的睡美人,心思活络起来。
等取完碎片,我把他废物利用送去方家换钱怎么样?
那就不算我弑主了,叫他们自己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的同时帮我也报了,我坐收渔利,既可以拿方家的工资,还有‘方氏执剑人’的遗产可以继承……
他视线从锦被挪到方承云腰上。
对啊!我是不是能打开他的乾坤袋来着?
我就看看,又不偷东西,提前视察一下自己的资产有错吗?再说了,我有钥匙就说明这是自己家啊。
于飞手指搭在床沿抠了两下木板,心里这关就已经过去了。
戳了戳方承云的腿,见人没醒,他这才在床沿坐了小半边屁股。
方承云的家当简单又复杂。
一堆行头不必提了,他们大户人家特有的,上个坟吃个饭都得穿不同的礼服。
然后是灵石,比于飞想象的要少很多,以百数成份分好,一共也就四摞多,他都怀疑若黄绮当真只问诊免费丹药收费,方承云给不给得起……
剩下的占地大头的物什则让于飞感到纳罕。
他没想到高冷如方承云内里居然是这种人!
各种款式的躺椅、毯子、夜灯、床、被褥、甚至有张床,不用试便知道十分舒适,看着像是随时可以将一个简陋的山洞软装成酒店豪华套房的配置。
我跟你们这些有钱人拼了……这是修仙呢是旅游呢?
奢侈!
败家!
于飞边查看边觉得方承云钱多了烧的才要“叛逃”。
于飞正做“家贼”心虚,正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喊。
“六!哥!”
他这屋里分明没人,依旧吓得他后颈一缩,将脊梁骨都捋直了,僵硬地出去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