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物主义不存在了?
于飞在祭台上茫然地听着台下人说话,低头盯着身下被珍而重之地供好的残片,他现在得接受一个事实——
这是他的本体,他是这块破铁片的剑灵。
哦,原来是剑灵啊。
……?
这怎么接受啊!
祭台下的人也没有要等他慢慢接受的意思,仍在继续道:“……此子叛逃,不孝不悌,更与赤霞君有毁身之仇,断不可留,万望赤霞君施以援手,助我方氏一族清理门户。”
语毕执礼垂首静待。
那人自称“方氏供奉”,距离于飞一丈有余,周围拱卫着他的几个脑袋低得更深。或敬或畏尚不可知。
可见这“赤霞君”在方氏确实地位特殊。
被唤醒没多久,加之记忆缺失太多,于飞凭借他提供的少量信息艰难地捋清了他在说什么。
“你是说……一个‘剑修’,放着大户人家的好日子不过,叛出家族还顺带毁了自己的剑?”于飞总结道。
他印象中剑修一般很穷。
其次剑修一般把剑看得比命还重。
所以这剑修有毛病?
于飞怎么可能听那方氏供奉说上一句“君乃方氏祖传神剑的剑灵”,就上赶着替他们卖命,去杀什么叛出家门的“当代执剑人”……
他只是记忆残缺,又不是蠢。
祭台上,于飞的身形并不十分高大,一身灵力所化的赤色羽衣,十七八岁少年模样,骨肉未丰,长发于头顶高束,一张脸上只有那双凤眼眼尾稍显锐利,又因带着疑问而睁圆,成了只雏凤。说话时嗓音清润,音量适中,整个人青涩有余,声势不足。
方氏供奉却仍叫他问得心下一紧。
寻常器灵剑灵,哪个不是唯命是从?没听说支使一番还要费心说服……
虑及赤霞剑的凶名,方氏供奉只好斟词酌句,硬着头皮暗示道:“为证大道,撇家舍业者众。久寻突破而不得者,难免行事激进,方承云其人冷心冷情,于世间少有牵绊,独与赤霞君友于甚笃……”
这一串之乎者也的,于飞听得晕了,什么“证道”不“证道”的……
脑子越过思考这道程序,自作主张蹦出个词——杀妻证道。
啊?拿谁证?我?
所以那疯子剑修想杀妻证道,没老婆,用剑灵证?
但他的剑是家族传承的神器,不能由着他想杀就杀,于是只能叛逃?
还未待于飞深想,断断续续的画面便伴随着“方承云”这个名字植入他的识海。
只见山巅猎猎风中,神仪明秀的白衣剑修翩然其上。一柄让于飞倍感熟悉的赤色仙剑浮于男人身前,半透明的剑身上金篆铭文流光涌动。
漫天黑云压在那人头顶,乌蓬蓬的发丝随狂风糊了他满脸,缭乱之下,他低垂眼眸,面色沉静释然。
下一瞬,雷鸣震天,电弧闪烁,剑身猝然碎裂崩散。
剑碎时勾连起于飞神魂中的战栗与惧意,近乎实质的殒身之痛顷刻席卷而来。
于飞俊秀的五官全皱在一起,脑海中的画面几变,而后重新定格在剑修那张平静的脸上,他胸中蓦地灼起一股无名火,霎时间把其余思绪都燎了个干净。
我没看错吧?碎的是我吧?
你还释然上了?!
方氏供奉还在叽里咕噜地解释着,于飞已然化作一点红光远遁,只留下句怒吼。
“我信!”
一众战战兢兢的方家苗裔傻在原地,面面相觑。
有人后怕道:“赤霞君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喜怒无常。”
“浩然真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用你担心别人?要是赤霞君方才迁怒,咱们都跑不了,有人担心咱们吗?”
方氏供奉若有所思,只传讯宗祠值守:“看好浩然真人的魂灯,一旦有变,速速来报。”
这日,是方承云叛逃的第八十一天。
自他离开后不久,他的魂灯就黯淡如刚有气感的修士,无疑是濒死的征兆。
然而方承云这“濒死”,大有一直“濒”下去的趋势。
魂灯中的魂火微弱得稳稳当当,几十天始终不肯赏脸灭上一灭。
简直挑衅。
可如要铲除他,这个机会绝不容错过。若叛逃毫无代价,岂非人皆效仿,白食方氏厚禄?
何况……只要方承云身死道消,与赤霞剑的契约断绝,神剑即可重新择主。
千算万算,没算到找不见人!
方家子弟遍寻无果,不仅方承云凭空消失了一般,赤霞剑也碎了,只辛苦寻得一块碎片。
至此,唯一的好消息是成功召出剑灵,剑灵与主人有独特感应,足以顺藤摸瓜。
方氏供奉非但没摸到瓜,连藤也没摸到,话都没讲完剑灵就跑了,更别提一同前去,近水楼台博一博它的好感。
于飞才没空管别人怎么想。
他刚刚还不适应新躯体,这边神思一晃,那边便蹿出一百余里!
出了门,他和无头苍蝇唯一的区别是他有头。
其实说“新躯体”并不恰当,于飞越发觉得自己应当作为剑灵在这个世界活了很久,残存的那部分身为高中生的记忆似乎十分久远,细节模糊不堪。而且他很快就熟悉了这种轻飘飘的体感。
空气中的灵气让他如鱼得水,灵力自主地顺着头顶百会穴处流入,滋润充盈着他。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舒适感将他心里无甚根基的激愤都冲淡少许,他忽略掉周身一切嘈杂,沉浸在感知中。
旋即,他捕捉到精神中冥冥一线的牵引。
一点微弱星光在他识海中明灭呼吸,他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并再次无端生出一股浓浓郁气。
嚯,虚拟定位?还挺高级。
方承云是吧?拿老子证道是吧?
爹这就来找你算账了!
-
芜域——地脉不通处。广袤无比。
鸾界五城沿地下灵脉而立。城外无灵气处统称芜域,人迹罕至,遑论修士。
通常只有两种修士会来。
一类为恶极,人人得而诛之,实在不耐烦躲藏,便靠着体魄强健在芜域找个地方当土皇帝。
另一类则是寿数将尽的散修,寻个风景秀丽之所,魂归山河,以自身骨血反哺一方土地,天长日久,埋骨处或可脱离芜域,自行演化出一片生机。
说得好听叫效仿盘古开天辟地,说得不好听叫人肉草方格,在这儿拿自己治理灵气荒漠化。
在芜域,没有指向性地找人和找死是一个意思,灵力耗尽等于死刑缓期执行——修士看凡人莫不如是。
也正因此,方氏的人压根没考虑过方承云会在这里,那些为灵力所驱动的寻人符器亦从不往芜域去。
于飞不知内情,闯得肆无忌惮。
只依稀察觉从某个地方起,自己仿佛变成了一节电池,灵力只出不进。
他心大如斗,毫不在意。
幸而循着指引,他走的是直线距离,花掉小半截“电”后,成功抵达一处风景奇绝的地方。
重峦叠巘,郁郁山林。
其中一座山在一众同伴中秃得诡异,“凹”字怎么写,它就什么样。
大老远自上而下看去,像是这片深山八百年没洗的黢黑的肚脐眼。
于飞滞空半晌,终于嫌弃地找了个可落脚的地方。脚底尽是木炭与灰烬,大约原本是些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树,和自己一样倒霉,吃了方承云的亏。
视线离开脚下,于飞抬头往灵感指引处走,远远瞧去,新生的绿茸茸草尖连成一片,生趣盎然,走近后又隐在泥地中似无迹可寻。一路自广泽城至芜域,入目四下皆绿,并不稀奇,于飞却莫名地在这黑灰中的草叶里窥出一线春日光景。
最终,他在春光尽头,巨坑中间,看到一块人形焦炭……
沉默良久,他再三对照识海里的感应,目光在四周逡巡探查,确信这片区域没有第二个活物,这才将脑中那傲然山巅的白衣剑修和眼前躺在坑里的这位……这具……“焦尸”画上等号。
连做焦尸都要压死一片花花草草,岂有此理!
于飞怨气颇重。
他知道这人没死,不过离死也不远了,一旦灵气散尽,仅凭着这身烧焦的皮肉,熬不过一时三刻。
在于飞看来,方氏只要再耐心等等就能如愿。
啧……
若死了倒好,他大人不记小人,前尘一笔勾销算了。若没死也行,正好掰扯掰扯。
现在这样算什么?
为难他对着一具“焦尸”,连杀心都很难起。
直觉告诉他,应该审一审方承云,直接将人杀了势必会错失很多真相。
许是记忆缺失的人对真相格外有执念——于飞这么劝自己。
“还不如死了呢……”于飞一边骂,一边委委屈屈、抠抠搜搜地隔空输了些灵力过去。
丝缕灵力有自我意识般顺着方承云心口没入,没有丝毫阻碍,沿着受损的经脉流动,修补着血肉生机。
眼见着“焦尸”似乎喘上气了,于飞秉持浪费可耻的美德,立刻停手。
他缺失本体,实力十不存一,储纳的灵力有限。既要防方承云彻底恢复过来暴起伤人,还得保留些灵力离开这破地方。
“焦尸”方承云兀自喘了会儿气,终于有了另外的反应——大概是眼皮的位置,颤动着,要睁不睁的。
于飞一直盯着他,见状立刻靠近。
与此同时心念一动,手中化出一柄赤红长剑的幻影,正与之前在记忆中瞥见的赤霞剑一般无二。
抬手出剑。
那剑尖十分随意地一点,约摸是地上人形生物的喉间。
剑气袭来,激得方承云抬手并指一夹,拦住了这一剑,他还未清醒,又虚弱着,并没有多少气力,不过是剑修本能的动作。
于飞本也没使劲儿,就由他这般把持着。
单手叉腰,顺势低头,将唇角往上一勾,定要叫方承云刚睁眼看到的就是他来寻仇的狞笑。
这叫从气势上压倒敌人!
比视觉先恢复的是听觉。方承云眼中尚且是一片模糊的红与黑时,先听到久违的,自家剑灵清亮的声音,拖长音节打了个玩味的招呼。
“嗨——”
“你就是我那个不孝不悌、断不可留的……”于飞顿了顿,找不到更精准的词,“老公?”
方承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