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清醒来时,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四肢无不酸痛,还不如不睡这一遭。
日头正好,太阳挂在天穹正中央,像个黄澄澄的发光大盘子。崔晓被双手反绑着,脑袋靠在马车窗上看得直流口水——他觉得上了三杆的日头都像个皮薄馅足的包子。
昨日的宵夜只有李惟清和钟鱼吃了,崔晓那时还尚且不饿,此刻追悔莫及。
李惟清四下瞧看,这马车顶棚被剑刺穿的地方还在,看来的确是他们的马车没错。再向外一看——俨然并非大道,他认不得是哪里。
“钟鱼呢?”这是问崔晓。
崔晓较李惟清醒得要早得多,他哼哼着回答:“师兄,你睡觉究竟有多死?钟鱼小朋友在外面,昨夜乌刃来了,我没能打过,醒来就发现被点了穴道手也被捆起来……他为什么要捉我们?难不成百馨坊的人不是杀手,是绑匪?”
崔晓自己也清楚这实属无稽之谈,不过他肚子饿得咕噜噜直响,又被点了穴,一丝内力也无,只有在嘴上多说两句,对自己聊以慰藉。李惟清不由觉得好笑,又问:“你是何时醒的?现在是什么时辰?”
“大约是巳正。”崔晓见他师兄直截了当地略过自己的一大段话,只得有气无力地回答。
巳时,昨日他约是亥初失去意识,粗略算来已有五个时辰。
“这是哪儿?”他帮崔晓将绳子解开,又问。
崔晓还没等回答,一道冷得像把刀的声音横插过来:“路上。”
这是乌刃说的,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动。崔少侠依然劲头十足,兜不住嘴,忍不住有些阴阳怪气:“去哪的路上?阴曹地府?”
乌刃还未说什么,就听李惟清紧接着说道:“给点吃的。”
外边沉默半晌,自帘子外扔进一个布包,准确地丢在了李惟清怀里。乌刃依旧冷言冷语:“最好拿包子塞上他那张嘴。”
着实是香。
布包一打开,肉香便透过包子皮散了出来,茶足饭饱之人闻到都想往嘴里狠狠再塞两三个。更何况,崔晓已经饥肠辘辘,方才就差把苍穹之上挂着的太阳扒下来,当成个包子了。
崔晓觉得实在稀奇,这百馨坊的主事,没成想竟是个好说话的?
李惟清拿起一个包子,将余下两个连带布包都给了崔晓。崔晓觉得有些有趣,像模像样得寸进尺地大喊一声:“有没有水?”
乌刃驾着马车,坐在外边,他身旁远远地坐着钟鱼——一辆马车上,再远也远不到哪儿去。钟鱼手里抱着崔晓的剑和两个水壶,乌刃伸手拿走一个壶,看也不看,便向马车内扔。
这次就是冲崔晓脑门儿去的了。
崔晓内力不在,身手又不会随之消失,他伸手一挡便要卸力接下。但乌刃用力不小,壶里又装满了水,着实有些沉。崔晓错估了力度,因而虽然接下,这水壶还是借他自己的手打得他脑门儿一痛。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往脸上招呼……”崔晓悻悻地揉了揉自己脑门。
这时李惟清刚准备吃第一口包子,忽然想起钟鱼的事情,便问:“钟鱼怎么肯和要捉她的杀手待在一起?”
“因为他说,若钟鱼不跟他走,他就杀了我们。如果钟鱼跟他走,就送我们到清烨山庄。”崔晓撇撇嘴,有几分真情实感的小雀跃:“要我说,这小孩儿还挺有义气的。”
乌刃这人倒是会顺水推舟,他本就被李惟清胁迫着要带他们去清烨山庄,这竟还成了反过来诱哄钟鱼的理由。
“对了,师兄。”崔晓轻声言道,“之前他把钟鱼带出去时,我见到他双手具是缠了黑布,连脖子上也是,一寸皮肤也不露出来。你说他的手会不会有什么旧伤顽疾,能作为我们脱困的突破口?”
这时李惟清的一个包子已经吃完了,他状似奇怪地问:“脱什么困?不是说要把我们送到清烨山庄吗。”
崔晓一愣,显然没有想到李惟清会是这个回答,情不自禁地放下咬了一半的最后一个包子:“我们不救钟鱼吗?”
“等到了清烨山庄,还愁没有江湖好手帮忙吗?”李惟清反问。
倒也确实如此,可李惟清着实没有为钟鱼做打算。倘若乌刃不遵诺言,半路将人带跑了呢?倘若中途再有什么变故呢?
崔少侠张张嘴,最终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闷闷地啃手中剩下的半个包子。
鸟儿白日里叫的要更勤快些,人迹罕至的小路只有他们这一驾马车。钟鱼坐的位置几乎要掉下马车,离马极近,耳朵里塞满了马蹄子有节奏的声响,压根儿听不见马车里的二人在讨论些什么。
但乌刃听得门儿清。
他拿手扶了扶脸上面甲,没说任何话,只觉得忽然地想要叹气——为被蒙在鼓里的傻小子崔晓,也为被当作筹码的钟鱼,更为被要挟着当成临时车夫的自己。
“师兄,你说钟鱼会是朔州钟家的人吗?”崔晓吃完剩下的半个包子,转了个话题。他说到一半,又自说自话地反驳自己,“不对不对,朔州钟家没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况且钟家人通常硕猛若雷,钟鱼的内劲不太一样。”
“你去过朔州,与他们相熟?”李惟清看了他一眼,问道。
崔晓点点头:“同师父待过段时间,认得大部分人,与钟成静称得上朋友。”
钟成静是朔州钟家长子。
李惟清垂目:“有何妨,普天之下也并非只有那一家姓钟。”
二人且正说着,外面钟鱼却忽地被吓了一跳,尖声叫喊,令人耳廓发疼:“你要反悔吗!”
白芒一闪,原来是乌刃抽了刀。
乌刃没有接话,眼见前方并无弯路,便单手捉着缰绳。他手腕一转,挽出几个刀花,只听叮叮叮几声响,居然是挡下了数枚暗器。
那是几枚毒镖,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木板上,用的是上好锋利的铁,尖头像是能打开,隐隐泛着绿光。乌刃一瞟便知有毒,不由得更想叹气,他似乎总是与毒犯冲。
这些声音不小,坐在马车里的二人听得一清二楚。崔晓下意识站起身想要摸剑,才反应过来兵器不在手边。
马车停了。
李惟清恰恰掀起帘子,向外看去,只见无数细小黑影竟是犹如虫群般直冲马车而来。他又将帘子放下,只听一连串密集的响声——得亏这马车坚实,没能扎透。
乌刃护住钟鱼易如反掌,可那两匹马只能长长嘶鸣一声,倒地不起。
再听簌簌几响,两旁树上各跃出一人。钟鱼被提溜着领子连人带抱着的东西扔进车舆,又被崔晓一把接住。
这力道可比砸水壶轻多了,崔晓想着,趁着帘子尚未落下,抽空看了外面一眼。
那两人,一位肩扛小锤,一位手持单刀;一位身材魁梧,一位形销骨立;一位浑身穿白,一位戴满身青。
“裂墙锤魏文,快刀林青。”崔晓喃喃,“这两人在杀手榜上有排名,魏文别看魁梧,是使暗器的好手。林青……我还不知林青的刀有多快。”
“还有杀手榜这种东西?”李惟清摸摸钟鱼头顶算作安抚,饶有兴趣地问道。
“有的。江湖人什么都喜欢论个高下,一二三四五当然得排上一排。这榜单从河东萧家出,他家势力庞大,专做这些生意,也算是江湖公认的。”
“乌刃排多少?打得过他们吗。”
崔晓咧嘴笑笑:“既然是百馨坊的人,不会上榜的。这榜单时时更新,第一期出时有人排进了百馨坊的人,隔日就掉了脑袋。此后榜上再不排他们了。”
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乌刃就已收起刀撩开帘子,冲他们招招手,冷声道:“出来。”
几道血迹粘在他的面甲上,分外显眼。
他们先后跃下马车,便见地上仅有两摊血迹,并无人尸,只是看这出血量,大抵也没什么活路。崔晓眼珠子一转,仍是没放弃先前说与李惟清的想法,脚下刻意一个磕绊,装作要摔,向前一扑就要去扯乌刃的手:“诶——呦——”
乌刃一摆手,后退一步避开崔晓,用疑惑又带些警告的眼神瞪了他一眼,却硬是半句话没说。在李惟清醒来前,他就已经领教了崔晓这张嘴的厉害——他自己话不多,崔晓能吵得他脑仁疼。
崔晓也是一愣,他方才挨得近了,觉出这人周身似乎很冷。这大热天却身上发寒,怕不是搁怀里塞了几斤冰块儿,他不由得腹诽。
李惟清及时问道:“怎么走,附近有镇子吗?买或租辆马车来,我可跟不上你们。”
是了,这帮人里就他一个一点武功也不会。其实若是崔晓施展轻功,带上他一个大男人虽说有些勉强,但至少也能将就着找个旅舍,但乌刃又不可能解他的穴道,让他恢复内力。
“按他们逃的方向追,没有镇子也至少会有个村子。”乌刃语调平平的应声。
崔晓恍然大悟,与李惟清相视点头,钟鱼则有些迷惑的提问:“为什么?”
“因为很少有人不想活命。”李惟清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