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虫无声打算绕过紫金山,不是因为他不擅长走山路,而是他不想沿着正路绕上山峰。这未免太傻了,他只是想到清烨山庄,为什么非要翻过这座山呢。
驱虫无声不讨厌山,也不讨厌山里的任何小动物。他本来就是驱使虫子的人,也是从苗疆的大山里走出来的,他对山林本来就很熟悉。
可他并不想在这种时候遇见削万头。
尤其是一个看起来怒气冲冲的削万头。
他在鬼市实在是待了很久,久到他几乎要和这些人成为一起喝酒的朋友,久到他能用老瘦条儿来称呼这个人。所以他足够了解削万头,知道他如果看起来愤怒得像个怒面罗汉,其实还是很冷静的,如果他笑,也确实说明他心情很好,可如果他敛眉不语,才是真的非常愤怒。
老瘦条儿现在就是这个状态。
驱虫无声咽下一口口水,擦去一点冷汗,强颜欢笑道:“不是吧,老瘦条儿,你还在记恨我那一下?这可……”
“张瑶死了。”老瘦条儿冷冷地说道,他的右腿现在是一根木棍,山间的道路并不好走,但他依旧要比一般人要走得更稳一些。
驱虫无声不说话了。
因为人就是他杀的。
他驱使了一只不常用的虫子,为的就是不叫任何人看出,张瑶是被谁杀的。
如果老瘦条儿知道这件事,他寻仇当然是理所应当;如果他不知道这件事情,那么他当然也会觉得是因为驱虫无声阻了一阻,他才没能救到张瑶,张瑶才会在他的疏忽下死了。
他本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年轻时一心只为复仇,杀人渐渐从还算克制变作滥杀,后来又遁入鬼市。驱虫无声已经足够了解老瘦条儿,可他有时候也着实想不明白,这个人现在究竟是因为要复仇才又走出鬼市,还是因为鬼市已经无法再满足他的杀欲了?
但他明白两件事,老瘦条儿显然不想放过他,而他又是很难打过老瘦条儿的——即便这是在山林里,即便老瘦条儿已经没了一条腿。
他还记得自己是有两条腿的,两条腿的施展轻功,总比一条腿的要强。
所以他拔腿就跑。
他沿着一条溪水跑,这条路也能通往清烨山庄,而只要到了清烨山庄,老瘦条儿总该是会先去杀钟慕。而且溪水边的石头很滑,虽然老瘦条儿走得一直很稳当,可木头总是会打滑的。
这与他本来的路线略有偏差,但也没有大碍,反正一样都能绕过紫金山。
紫金山上植被非常茂密,假如一个人进了山里,不知路线的随意乱跑,不出半盏茶的时间,就会找不到来路。
李惟清与崔晓约是午时上山,早已在山里,当然也看不见已遮住山峰的云,也不知晓即将到来的雨水。
当雨忽然落下时,一时间就如同将湖海里的水一并挪到天上,倒灌而下,雨落在地上,地面便泥泞起来。
如果这是在平坦的道路上,顶着这样的雨继续前行也并非不可,但这是在山中,车轮陷在泥里,崔晓只得停下。
谁也不知道这雨何时能停,谁也不知道这雨究竟多大,他们或许应该找个避雨的地方。
崔晓本也是如此想的,可他现在不得不站在雨里,握住了剑柄。
因为面前有一只狼。
这是只孤狼,它的耳朵竖起,背毛也直竖,龇出利齿,正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又一声的低沉咆哮。
它在愤怒,可崔晓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什么时候惹到了这匹狼。
狼**的,人也**的,马儿前蹄正反复扒地,几乎刨出一个泥坑来。
狼的尾巴是横直的,正向下伏趴且逐渐放松皮毛,它要捕猎,而崔晓不想失去他们的马。
狼亮着利齿,崔晓的手也已握在了剑柄上。
狼虽然是凶猛的,崔晓却有十足的信心杀死它,因为这里只有一匹狼。虽然这匹狼个头大了点,皮毛整洁了些,牙齿也分外整齐,简直就像是别人家里养的宠物……
它就是别人家里养的宠物。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穿插进来,打破了僵持的局面。这声音是十分年轻的,比花伊要更年轻,更像一个少女。
狼忽然全身伏低,耳朵不再直竖,向两边拉开,尾巴抬得高了起来。它刚转了一个圈,崔晓就见一个女孩子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崔晓的手仍放在剑柄上。
这个女孩子手中拿着一支横笛,背上背着一看便是自制的弓箭。她的打扮有些奇怪,像是久住于山上的,当然也不会顾及泥泞,她的脸上已经全是雨水。
她虽然对此一点也不在意,脾气却像是不太好。
因为她几乎是喊着怒道:“就是你们拿了我的东西?”
这话实在是没头没脑,崔晓和李惟清压根不认识她,第一次来到这座山上,又怎么会拿走她的东西?可女孩子自己十分笃信,她又说道:“把东西还给我,我就让小灰停下。”
看来小灰是这头狼的名字。
李惟清很欣赏这样的起名方式,既省时贴切,又不花哨。
“我们没有拿你的东西。”崔晓说道,雨水在顺着他的脸庞流下,他捋了一把头发,将它们都梳到耳后,免得遮挡视线。
“不可能!小灰一路找到这里,一定是你们拿了我的东西。”女孩子果然不信,但她也没有让狼上前扑咬,而是自己向前走了两步。她看样子是极宝贝那狼的,唯恐它让崔晓手中的剑伤到分毫。
她恶狠狠地说道:“既然如此,别怪我不客气了!”
崔晓本以为既然她手中拿着横笛,想必应该是以乐器作为武器,该是修的内家功夫。谁知她忽然抢步上前,竟然将横笛径直抡起,直接将乐器本身当兵器来使。
李惟清也稍稍睁大了眼睛,顿觉有趣,他第一次见到如此使用横笛的人。
崔晓以剑鞘相抵,顺势拔剑而出,女孩子也不惧他,仍用横笛相碰。却见崔晓剑芒一闪,剑势如斩雨幕,横笛与之相碰,即刻便断成了两截。
他的剑,本就是极好极锋利的。
换女孩子怔住了。
她不是心疼兵器的样子,更像是对崔晓的剑感到好奇,好像她还从未见过这么锋利的兵器,又好像是因此想起了什么,才忽然间顿住。
也有可能,只是因为更加担心这柄剑伤到她的狼。因为她忽然喊道:“小灰!”
与此同时,忽然有银铃声在远处响起,隔得远了,又有雨水落下的声音响在耳畔,任何人都听不太清这响声。女孩子却忽然精神一振,猛然道:“我的铃铛!”
女孩子刚抬起脚步,却又发觉这声音只响了一次,而且已经隔得很远,她就又停下来,狐疑地打量了一番崔晓与李惟清。
“原来你们的确不是贼。”她犹豫了一番,方才说道,“那你们为什么要在下雨天上山?最近上山的人很多,你们也不是第一批走这条路的,甚至也不是第一批赶马车上山的,但的确是第一个冒雨赶马车走这条路上山的傻瓜。”
李惟清无奈道:“本来就不是贼。这位姑娘,雨下得不小,可否上马车详谈?”
崔晓见误会已经解开,便收了剑。他四下找寻了一番那匹狼,狼在女孩呼唤时便已不见踪影,又听师兄如此一说,便也与那女孩子一起进了马车。
三个落汤鸡挤在马车里,马车里也变得**的。
他问道:“你的狼呢?”
女孩子一点也不扭捏,十分直爽:“你的剑那么锋利,我怕你伤到小灰,当然就让小灰先回去了。可是既然你们不是小偷……啊,小灰一定是馋上这两匹马了!害得我误会好人,这样丢脸。”
她三两句话里,已经将李惟清和崔晓算作好人。
雨没有变小的趋势。
亏得李惟清临行前与崔晓买了些许布匹,已将马车顶部与整个车舆都遮盖住。他们本只是想,这个季节夜晚蚊虫肯定不少,才多加防范。没曾想,这还未到夜晚,便因雨水,已经发挥了些许作用。
云将肉眼所及的天空遮盖住,倒也的确阴沉沉地暗下来,像是太阳已经落山。
这个女孩子忽然出现,虽然先前将他们无故指作窃贼,可误会一旦解开,她又变得十分直爽,好像立刻就将他们当做了朋友,也不能算是惹人讨厌。
李惟清正看向上山的方向,雨水噼里啪啦地落在马车上,他在想这雨何时能停,他们到清烨山庄又要多久。崔晓见李惟清已经开始发呆,不由得有些担心,他被雨水浇成这样是否会感冒。
这女孩像是山上久住的,不知她是否会有驱寒的东西。
他想了又想,还是先问道:“你叫什么?”
“阿秋。”女孩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