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序知道她在想什么,嘴唇嗫喏了一下,却也没开口。
章府内四处挂满白缟,前来吊唁之人颇多。
“唉,章兄居然就这么去了,我肃周朝又少一大家!”
“是啊,章兄的标本画那可是独树一帜,既能写形又能写意,着墨明快,工而不巧,引得无数人争相效仿啊,更别提他还写得一手好字。”
虽然前来吊唁的多是男子,却也免不了八卦。
“我听闻他对妻子也极好,不仅为她作了满屋的画,还事事亲力亲为,不让她劳累。就算这些年温夫人一无所出,也容不得旁人半点诋毁。”
原来章闻原名章显,乃是风京名门之后,以一手好字少时成名,后又独创标本画,名声鹊起。
都道他脾气温和,不像别的大家一般恃才傲物,常有许多外地学生专程到风京向他请教,也因此他的葬礼堪称人头攒动。
山溪礼和裴序走到院子中央,巨大的奠字挂在灵堂壁上,正中央放置的深褐色棺椁纹理光滑细腻,一看就是上好的胡桃木,寓意祝福亲人往生。
此时正有一名身穿缟素的女子伏在棺木上,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发丝凌乱,仿佛极为悲痛,格外引人垂怜。
那名女子不经意间抬起头,正好见到裴序,忙一撩裙裾直起身,边用手帕拭泪边朝山溪礼二人走来。
看来这就是章闻,也就是章显的妻子了。其夫人姓温,多半便是章显化名章闻的原因。
此时这位温夫人脸色苍白,双目红肿,她朝裴序行了一礼,道:“裴天师来了怎么也不叫人唤我,这日头正高,让您在院中久等了。”
裴序回礼,温和道:“无事,夫人有事要忙,不必特意关照。”
“裴天师何必多礼。”
温夫人眉间拧着愁绪,一双眼又泛起水雾,“还好有裴天师经过别院,发现别院失火,带回了我夫君,不然,恐怕……连尸首都寻不着了。”
山溪礼定睛一看,发现棺中人全身焦黑,即使清理过了,也能看出原本该是有多么血肉模糊,指骨和脚掌连皮都没有了,只剩几截焦黑的骨头。
如此便能掩盖章显的真实死因,山溪礼微忖,想来是告情处那边的手笔。
“不知裴天师赶到之时,我夫君他…可有对我留下只言片语?”
温夫人满眼期待的盯着裴序。其实她也明白,烧成这个样子,裴序赶到之时人应是早就没了,但她就是不愿接受。
见到裴序摇头,她苦笑出声:“我同他,是少时相识。”
“那些年,他总是跟在他哥哥后面,性格内敛,不爱讲话。我就总追着他喊‘章二哥哥’、‘章二哥哥’,有时他会无可奈何地回我几句,但大多数时候都只默默看着我。我知道他在等我要说的话。”
“他从不厌烦我的随意指使,但也从不主动和我开口。”
温夫人没有擦泪,任由泪珠从脸庞滑落,嘴角带着追忆的微笑,“后来,我发现自己好像喜欢上他了。喜欢偷偷看他作画,看他写字。”
“我曾经网住了几只蝴蝶,每日精心饲养,但不出一月便全死了。为了讨我欢心,他便学了制作标本,将那几只蝶儿绘在了画册上。蝶戏绿苔前,莺歌白云上——是他送我的第一幅画。”
一旁的丫鬟听得直落泪,她是知道郎君和夫人间情谊有多深的,此刻更是难过,劝道:“夫人,郎君他那么好的人,来世一定会顺遂多福的,您可要仔细您的身子,别太伤心了。”
好人?
无论章显人前有多好,也不过是衣冠禽兽罢了。
“呵,他也配顺遂多福?”
山溪礼禁不住冷哼一声,在这寥寥气氛之中显得很是不合时宜。
“你这人好生无礼!”
那丫鬟气道:“方才见到我家夫人不打招呼便罢了,此刻竟还如此不懂礼数!”
山溪礼心中不爽,只觉虚伪至极,自然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她咧开嘴角,语气嘲讽,“我做什么了?”
“你们章家人不会都是学画的吧,这混淆黑白的本事可真不赖。”
“你!”那丫鬟还欲理论,便被温夫人制止。
温夫人面色一厉,“这位姑娘好生狂妄,不知我们夫妻如何得罪于你?今日丧礼肃穆,若是姑娘说不出个所以然,可别怪我们不留情面了。”
一旁的宾客被吸引过来,忙帮着指责山溪礼。
“就是!章公子的丧礼岂容此等闲人撒野,可别扰了章公子安息。”
山溪礼蹙了蹙眉,有些烦躁。
见此情景,她心中已了然,裴序怕是顺了章显的遗言,没将他所犯之事告诉他妻子,所以府中之人才如此表现。
只是,如果本就是裴序他们安排好的,她此时说出来,会不会连累裴序?
“你真想听?”
她的音色软绵绵的,浅浅滑进裴序耳中。只见裴序此时的神色似乎有些不满。
“来人!给我把她赶走!”
一道老妇人的声音兀地响起,她怒气冲冲地从灵堂后现身,旋即院子中央便聚满了家丁。
家丁们神色不善地盯着山溪礼,为首那人斥道:“姑娘,章府不欢迎你,还请离开!”
山溪礼哪儿受过这等委屈。她反手取下弓箭立于身前,以一种近乎挑衅的姿态,高傲地抬起下巴,“想赶我走?怕不是你们章府怕我说出你们的秘密吧。”
“你这小儿,我章府岂容你放肆!还不快动手!”章家老夫人道。
“且慢!”
裴序振了振袖子,高声道。
“这姑娘是我带来的,你们难道也想把我一道撵出去?”
温夫人面色一急,“裴天师,此事与您无关。”
裴序的声音虽然依旧是一贯的温润,却多了些不容置喙,直视老夫人道:“何况,她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什么事实?”
温夫人显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疑惑出声。
“章显他,自是不配顺遂多福。”裴序开口。
章家老夫人手指着裴序,面色涨红,“你!你们明明答应……”
“答应什么?答应不宣扬他章显造的孽?”山溪礼反唇相讥,“我可不是天师盟和御妖阁的人。”
“他章显,杀了数十个人,扒女子的皮、喝女子的血,就该下十八层地狱。别院之中尸骨未寒,他凭什么安息!”
温夫人满脸震惊,一个脱力便摔在了地上,她怔了几秒,转头问老夫人:“娘,她说的……可是真的?”
有裴序在此,自是容不得她们再狡辩,眼瞅着事情败露,老夫人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随后院中一片兵荒马乱,宾客们吃了好大一个瓜,全都愣在了原地。
早晨从家中出发时还满是扼腕叹息,没想到白叹息了?
这章显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凶手啊!而这姑娘才是真的仗义执言,他们刚刚竟还指责于她,一时间众人心中都有些不自在。
“我听说呐,这些年章显夫妇一无所出可不是温夫人的问题,而是章显他……不行。”
周围一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声开口。
这一句话,便仿佛向寂静的人群中投入了一颗火石,私语声瞬间沸腾了。
“我有个远房表妹之前在章府当丫鬟。据她说,连新婚夜都什么都没发生呢。后面章闻偷偷找郎中瞧过,就是先天禀赋不足,行不了事啊。”
“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人的声音一顿,“两年前似乎又奇迹般地好了。”
站在他身旁的人一脸惊讶:“难不成,就是因为学来了什么邪术治好的。不然他平白残杀女子作甚。”
山溪礼听到此话,感到有些拨云见日。
她一直便没想通章闻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如今看来,多半与此事有关。况且当时他们便疑心章显是不是练了什么邪术,现下便更能确定了。
只是,要施展这邪术,单单女子的血肯定不行。
她忽然想起李婉尸体边沾满血迹的空碗。
其中一碗喝尽后还残留了不少药草残渣。看来,多半就是那特殊药草的作用了。
她转头问裴序:“对了裴序,密室碗里的药渣你带回来了吗?”
裴序眉间微蹙:“药渣?我当时在破阵后去密室收集物证,查看了碗里只有血液,并没有药渣。”
怎么会没有呢?她当时明明就看见了。
见山溪礼沉默,裴序以为她在为方才的事生气,诚恳道:“抱歉小山,让你受人污蔑了。”
“没事的,现在不是好了吗?大家都知道我没错!”山溪礼一脸开朗,“我还担心误了你的事呢,毕竟方才那老夫人说,是你们答应了的。”
裴序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必担心。其实,因为我们御妖阁……没什么资产,所以天师盟便给我们找了条路子,在处理这些事的时候让我们秘而不宣,好收些封口费。我想着反正章显已死,那些受害者也被章府安顿和补偿好了,便同意了。”
好家伙,敢情是他们给得实在太多了。
“但是小山你放心,我觉得你做得没错。凭什么恶人却被众人追悼,亡者却无人问津。从今往后,御妖阁绝不再收封口费了!”
山溪礼嘴唇微张,有些震惊地看着一向温和的裴序突然精神抖擞:“挺、挺好的。加油!”
他们也不管章府接下去的烂摊子如何处理,还了封口费便打算离开。此时正值中午,春日阳光虽不算火辣,却也晃眼得很。
山溪礼可没忘记她今日出门是为了什么,扭头便道:“对了,今日我找你是为了在别院时想拜托你的事,不如咱们找个酒楼边吃边谈?”
裴序点点头,不必参加丧礼,他自然还有些空闲。语毕,两人便到风京最出名的潮晏楼要了间雅间。
风京作为肃周皇城,美食佳肴自是数不胜数,但这潮晏楼却烹得一手绝妙的河鱼和海鲜,滋味鲜美,清新又醉人,让人忍不住大快朵颐。
此时山溪礼正拿起一只肥美多汁的生蚝。轻轻撬开壳,露出其中洁白如玉的蚝肉,再搭配上一滴店家秘制酱汁,酸甜的汁液瞬间激发了生蚝的鲜美,她吃得直眯眼睛。
真好吃!甚至可以媲美她在鲛人族吃到的美味。
说起来,鲛人姐姐们人美、歌甜、做饭香,还送了她好几颗鲛滢珠,之后有空她倒是可以收集些人界的宝贝给她们送去。
酒足饭饱,山溪礼擦擦嘴巴,终于谈上了正事:“裴序,我弟弟刚出生不久,约莫是两月前失踪的。他母亲生下他后,就一会儿功夫没人照看,便不见了。我们寻遍了整个族地,却只找到几颗打乱的阵石。”
“与此同时,还有许多其他妖族的妖孩失踪,现场都是类似的情形。想来,应当是你们人族的天师所为。”
裴序皱眉,“竟有此事?”
“人、妖早有共识,互不侵犯,就算小山你没找到我,我也有责任找出这些犯禁之人。只是,他们能在妖族领地如入无人之地,实力应当十分强劲,你也一定多加小心。”
他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叩了叩桌沿,道:“对了,你弟弟有什么特征吗?”
山溪礼一拍脑袋,对啊,最重要的一点还没说。
“长什么样我也没见过,他出生时我并未在场,不过,他是食铁兽妖,应该还算好认。”
裴序点头表示记下。随后他眸子一转,只见眼前少女面容皎白,虽不显圆润,但下颌线的确柔和,再配上那一双波光流转的杏眼,笑起来时颊边还有浅浅的酒窝。
而且,方才她大快朵颐之时,脸颊鼓鼓的模样,娇憨极了。
他暗自想到,真不愧是食铁兽妖,可爱又娇俏。
等下了楼,山溪礼到柜面付账,她出发时长老给的金银不少,足够她当个富婆。
“——这端国公也不知被喂了什么**汤,竟然把花衔青收为义子。我们哪点不比他强!”
“万一这端国公是真心喜欢呢?”
柜台边的饭桌上,几名男子喝醉了酒,正大声嚷嚷着:“怎么可能,你也不想想他的身份!”
“他配吗?瞎了眼也没人会喜欢一个小倌,万人尝千人骑的低贱玩意儿。”
山溪礼听得心中火起,几步走过去,恶狠狠地踹翻了他们的桌子:“你又是什么玩意,还轮得到你在这儿搬弄是非?”
几个男子腾地爬起来,“你谁啊?我说我的,关你什么事。”
“再说了,我们说的有错吗?他这个小倌馆出来的,还能有人真心喜欢?”
呵。
山溪礼强忍住自己的脾气:冷静,呼~我是个以理服人的好妖,绝不使用暴力!
她微微一笑,看着尤为瘆人,“谁说没人喜欢,我就喜欢他!”
裴序:我现在收回“可爱又娇俏”那句话还来得及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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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