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陆溪屿吃完那碗饭后,褚玉尘连拖带拽,从屋子里弄了一张竹榻出来,放在院子里,好叫前者可以趴在上面浅睡一会儿。
褚玉尘蹲在陆溪屿身边,仔细查看着他背上的那些伤口。伤口流出的血都在外侧凝固,边缘发黑,翻出的皮肉已经变脆,看上去随意一处就可以扯下一大块皮来,有些让人不忍直视。
褚玉尘看着看着,也不敢再看了,将视线扭到一边去,道:“这伤要是一直维持到早上,真的会发炎腐烂的吧。”
陆溪屿直挺挺地趴着,道:“没事,不用管,反正后续会好的,死不了。”
褚玉尘有些不太高兴,道:“你为什么总是不把自己当回事?”
陆溪屿被他这句话噎住,转过头去看他,看见他满脸哀愤的样子,心底一紧,道:“真的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那我不管你了。”褚玉尘甩下一句,起身进了屋,之后便没再出来。
陆溪屿见他生气,有些焦急,连忙艰难地爬起身,进到屋里去追他。发现对方已是将衣物和鞋袜全部脱掉,自己熟练地一骨碌钻进了他的被窝,被子往头上一蒙,背过身去,不理他了。
虽说如此,他没有做出别的事情,还是让陆溪屿松了一口气。轻轻将屋门掩上,回到院里,重新在那个竹榻上趴下,用胳膊当做枕头,在夜风的吹拂下发了好一会儿呆,最终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天尚且一片昏暗的时候,陆溪屿被一声开门声惊醒,他以为是陆文秉带人过来了,吓得猛地从竹塌上坐起。扭头一看,发现是褚玉尘,悬着的心立马落了回去。见他赤着脚站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有些担心道:“阿生,怎么了?”
褚玉尘揉揉眼睛,定定地看向他,道:“天要亮了。”
他们合力将竹榻抬回屋里,在原来的位置放好,又把院子里昨夜用砖头搭起来的小灶和烟灰清理干净。做完这些之后,陆溪屿走到那已经干涸的血泊旁边,整个人往前一扑,扑到其正中央的位置,眼睛一闭,假装晕倒过去。而褚玉尘则在一旁把绳子伪装成是自己断裂的样子,随意散落在一旁,然后又赶紧跑到围墙边,翻过去在墙外躲好。才刚落地,后院的门就被人打开了。
很快,褚玉尘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没多久又停了下来,很显然是正在打量趴在血泊里的陆溪屿。而后听得一个弟子道:“师,师父,二师兄他,掉下来了……”
陆文秉抿唇不语,背着手走上前去,检查了一下那像是自然断裂的绳子,以及陆溪屿手腕上一圈深可入骨的青紫——实际上那是一刻钟之前他和褚玉尘故意用绳子用力勒出来的。
陆文秉居然是被这种伎俩给骗了过去,鼻中轻哼一声,背着手转身道:“把他拖进房里,叫个大夫过来给他治伤,然后送点饭,别叫他死了。”
陆溪屿背上的伤直到这时才能够得到处理。被人从院子中央抬到房间里去的时候,其实全程他一直都是意识清醒的,但为了避免露馅,还是不得不闭着眼睛假装晕厥。中途实在没忍住,悄咪咪睁开了一只眼,透过大开的房门,一眼就瞧见了院墙后面探出来的一只小脑袋。
尽管陆溪屿只看了一眼就将眼睛闭上了,但是在心里回想着这幅场景,越想越觉得可爱,忍不住勾起了嘴角。恰逢抬他进屋的弟子们离开,给他治伤的大夫还没有过来,于是房间里只剩下了最开始跟着陆文秉过来的盛延清。
后者自进到陆溪屿的院子,看见他趴在那一滩干涸的血泊中间的时候,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全程注视着他被人抬到屋中。此刻又惊奇地发现,这分明已经昏迷过去的人居然还在笑,立马就明白了,这家伙是装的。
就在陆溪屿还在想着等自己伤处理好之后,打算想办法叫弟子给他从院外带点好吃的回来分给褚玉尘,忽然听见床边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盛延清在床边停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昏厥”过去的陆溪屿,嘴角一翘,道:“师弟,别装了。”
陆溪屿被吓了一跳,当即想要睁眼,但又突然想起这可能是对方在诈他,于是还是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保持原来的姿势继续昏迷。
盛延清道:“师弟,你昨晚……没有在树上吧。”
“……”
盛延清见陆溪屿打定了主意要和他装到底,不禁笑了出来,道:“师弟,你嘴角还沾了饭粒。”
陆溪屿猛一抬头,下意识伸手抹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却什么也没摸到,再一看,发现盛延清正蹲在床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
陆溪屿将脸一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继续“晕”过去了。
盛延清注视着他的所有小动作,总觉得这样的陆溪屿实在是奇特,好像以前从来没有见他这样过,不禁道:“师弟,我怎么觉得……你变得像个小孩子了呢?”
“……”
盛延清知道陆溪屿不会理他,站起身,道:“师弟,我去给你弄些饭食过来吧,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也该饿了。”
话毕,盛延清果真出了门。趁着屋内空无一人,陆溪屿赶紧爬起身,跑进院子里,对着那面院墙后唤道:“阿生?阿生?你还在吗?”
没过多久,从院墙后面升上来一个小脑袋,趴在墙头看他道:“我还在。”
陆溪屿松了一口气,道:“你肚子饿不饿,我师兄说是去给我弄饭食去了,等下他送回来,离开之后你便进来吃吧。”
褚玉尘表现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道:“这回可总算想起我了是吧?我还以为直到我在你院子外面饿死了你都不会发现呢。”
陆溪屿有些愧疚,道:“对不起,我疏忽了。”
“哼。”褚玉尘胳膊从围墙上伸过来,手里拿了一根树枝想要戳他:“叫你师兄弄点好的,我都要饿扁了,我要吃肉!”
陆溪屿舒一口气,嘴角翘了翘道:“好。”
“多弄点听见没,我还要吃点心,就上回你在这里端给我吃的那个,我要吃——”
“阿生?”
见褚玉尘突然停下了说话,双眼颇为惶恐地盯着自己身后的某处,陆溪屿奇怪地转过头去,这一看,当即吓得腿都要软了。
*
“扑通!”
“啪!”
褚玉尘被五花大绑,用剑抵在脖子上,和陆溪屿的那块玉佩一起被扔到了杪秋院大堂的正中央。
而陆溪屿,也被三四个弟子押解住,正跪在地上佝偻着身子,连头都抬不起来。
他颤然出声道:“父亲!”
一个干脆利落的耳光甩过来,他的半边脸立马红肿一片:“叫什么叫!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盛延清在一旁笑眯眯地当和事佬:“师父莫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好,且听听师弟会怎么和我们解释吧。”
“解释?解释什么?还要怎么解释?是个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吧??陆溪屿你好大的狗胆,我说你怎么现在三番五次违抗本座的命令,感情是已经和妖怪纠缠到一起去了,连自己母亲留下的玉佩都要拱手让人??怪不得这些日子杪秋院周边总是有妖气出没,去查却又完全找不到原委,原来是有你这个内贼在!!你个畜生东西怎么不去死啊?!!”
陆文秉对陆溪屿破口大骂,当着全院近千名弟子的面一下一下用脚踢着后者的腹部。陆溪屿昨日背上的鞭伤本就还没有得到完全的治疗,现在又遭他这么强烈的殴打,喉中霎时涌上一股腥甜,腹部猛一收缩,侧头往一旁的地上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臭捉妖师!!”被绑着的褚玉尘发出了一声尖叫,扭头朝陆文秉道:“你干什么打他!他不就是和我做个朋友而已,又没有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也没有杀过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难道不是你的儿子吗?!!”
陆文秉见就连这个小妖怪也敢冲他吼,霎时更加被气得七窍生烟,用剑尖指着他的鼻子咆哮道:“我的儿子怎么管教还用得着你这个妖怪来说三道四?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是吧??诱惑这个蠢货就算了,还骗他把他娘的遗物送给你?我看你就是想趁着我们无法感知到你存在的空当潜入杪秋院盗取机密!!说!你到底是哪个妖国派来的??!”
“我,我哪个妖国的也不是!我是孤儿!!”
褚玉尘这一吼,完全是慌不择路,等到吼完之后,方才察觉自己说了什么,按照话里的意思仔细一思索,发觉自己当真也差不多是个孤儿了,不禁鼻尖一酸,眼泪鼻涕一股脑地流了出来。
陆文秉先是一怔,见他还有理在这里哭哭啼啼,直接抄起剑就要往他脖子上砍:“好,好,没有妖国管是吧,那正好!正好现在直接杀了,也不用顾虑其他!!”
“不要!!”
陆溪屿奋力挣脱押着他的几个弟子,扑上来将褚玉尘死死护在怀里,于是陆文秉的剑便恰好触上了他的脖颈。后者一惊,当即收了力度,将剑锋止于半空,但尽管如此,已经划出去的剑意还是从陆溪屿脖子上一抹而过,留下了深邃的一道划痕,鲜血立即喷涌而出。
陆文秉气得大喊:“陆溪屿!你干什么!!”
陆溪屿的嘴唇有些发紫,可能是之前一直未处理的伤加上脖子上的新伤所导致的,抬起右手捂住喷血的地方,觉得眼前的视线有些模糊不清了,呼吸也变得很艰难,唯独褚玉尘的哭声在耳边格外清晰地回响。
陆文秉一眼怒瞪正被这副场面吓得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老大夫,喝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给他治!!别让他死了!!!”
老大夫方才如梦初醒,拎着药箱哆哆嗦嗦上前,掰开陆溪屿一直捂着伤口的手指,手忙脚乱地开始给他处理那一道正在疯狂喷血的口子。
褚玉尘简直要被这副场面吓死了,陆溪屿浑身是血,从脖子到脚的每一处衣袍全被染成了红色,完完全全就是一个血人,那副双眼圆瞪气息奄奄的样子,感觉随时都会倒地毙命。
他恨之入骨地面向堂上还在负手观望的陆文秉,嘶吼出声的时候,在自己喉底感受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你到底还是不是人!!把自己儿子弄成这个样子,丝毫没有悔改之意,自少时起对他从来都是殴打和辱骂,没有分给过片刻的关心!!到底要怎样你才会正眼瞧他,非得要到他死在你面前了你才会是吗??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当父亲!!!”
“你说什么?”
陆文秉的眼中寒光一闪,周身当即起了凌冽的杀意,手中的剑重新被他运作起来,即使与他相隔几丈远,也能够清晰地感知到空气当中的灵力波动。
他抬步朝褚玉尘走来,剑拖在身后,随时可以一招置他于死地:“你算个什么东西?连你这样一个无名无姓的妖怪都敢来自责本座了?我看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辈子没有尝试过被扒皮抽筋的滋味。胆子大到不仅敢只身一妖独闯捉妖院,还勾搭我们天下第一捉妖院的大公子,甚至对本座堂堂道盟盟主都敢出言不逊!!本座看你当真是活腻了!!”
陆文秉举起剑,千万强势到令大堂内静然起风的剑意在剑尖流转,眼看就要往褚玉尘身上狠狠劈下,不远处的陆溪屿突然一下挣脱了正在给他治伤的老大夫,飞扑过来猛地抱住后者,将后者紧紧护在怀中的同时,一手捂住他的嘴,声音颤抖地哀求道:“先别说话,阿生,你先别说话。”后又抬起头,泪流满面地向陆文秉求饶,情绪已然到达崩溃的边缘:“父亲,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与他相识,我不该放他进来,更不该把玉佩交给他,我知错了父亲,我马上就送他走好不好,父亲您别杀他,等回来您再罚我……”
陆文秉冷漠地低头看着这个可笑的家伙,不为所动:“呵,陆溪屿,本座告诉你,别在本座面前装出这副嘴脸,这妖怪,本座定会大卸八块,而你,本座也一点不会放过。”
“父亲!!”陆溪屿哭喊得撕心裂肺,有一旁的弟子想要上前来将褚玉尘拖走,他也半分不让,仍旧将后者完完全全庇护在自己的怀抱里,同时仰面继续抛弃所有尊严地向陆文秉弱声哀求:“我求您了,父亲,我真的求您了,您别杀他,这都是我的错,最开始是我找他的,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我让他每天来杪秋院找我的,也是我自己给他的玉佩,说是可以避免您的搜查,都是我出的主意!!父亲,您先放他走好不好,放他走之后您再杀了我,您再杀了我行不行……”
陆文秉本就怒气攻心,一听到陆溪屿居然为了一个妖怪求自己杀了他,更是胸中怒气翻涌,直接几步上前揪起陆溪屿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拖起来道:“好啊,你就这么想死是吧?那本座现在就弄死你!!等你死了,本座就再没有你这个儿子,本座现在所有的一切,师门,地位,权利,财产,全部传给你大师兄!!!”
一直抱着胳膊靠在门口柱子上看戏的盛延清突然被提起,眼中当即闪过满满的喜色,但又后知后觉此刻太早表露自己的心思并不妥当,于是马上收敛了神色,理理自己的衣裳,泰然处之地走上前去,拦下陆文秉道:“师父,您先消消气,再怎么样,师弟可是您唯一的亲儿子,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您总不能真杀了他吧。”
陆文秉处事向来都会听从盛延清的意见,见他也这么说,便松了手,将陆溪屿往地上重重一丢,背着手转过身去,似乎是不想再看到这个令他烦心的家伙。
盛延清又继续笑眯眯出主意道:“这样吧师父,这个小妖怪今日必死,而师弟也免不了逃脱责罚,想来前几日出门猎妖的时候,师弟拒绝将那妖怪杀死,应该也是为了这个小朋友吧。那不如,就让师弟当着我们的面亲自解决了他,以表自己对道盟和人类一族的忠心,这样事后,师父也有理由能够对师弟罚得轻一些。”
陆溪屿抱着褚玉尘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完全没有听见这些话,脖子上刚处理好没多久的伤口又被撕裂,此刻仍在往外汩汩冒血。
陆文秉鼻中哼气,把剑往地上一丢,并没有转过身去看他,只是道:“没听见吗?自己把这妖怪给我杀了,你就还是杪秋院的人,否则,今日过后,你我二人便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