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不肯栖 第72章 三而寻爱人错擦肩

第七十二章

然而，寒生在沿着出城的道路走了一段距离后，才发现，自己基本上完全不认识这外边的路，除了只知道义无反顾地朝着雪山的方向行走，其他的，一无所知。

以至于中途绕进了大片森林和沼泽，被蟒蛇和野猪追赶，掉进了郊外猎人布置的捕猎坑，好不容易满身脏污地从里面爬出来，又转身抬脚掉进了下一个洞。

寒生躺在林间的空地上，身心俱疲地仰面看着头顶的星空，在心里第无数次地自我怀疑，之前的那七百多年，自己在人类地界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在夜风吹拂间，寒生迷迷糊糊觉得自己要睡着了，但是在恍惚当中，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人在叫喊的声音，是被从林间穿插而过的山风吹送而来的，一直准确无误地传送到他的耳朵里。

可这时的寒生都快要睡着了，所以便以为这是梦里的人在说话。直到那叫喊声更近了些，甚至似乎在一片朦胧的视野中，能够看见有漫山遍野的灯火在缓缓移动，吓得他立马就惊醒了。

寒生猛地一下从草地上坐起，瞪着一双睡眼朝远处的山岭望去，发现那里当真是有着一大群人在打着灯笼寻找什么，并且正在逐渐朝他靠近。

观望间，寒生倏地在那些人堆里，听见了一声熟悉无比的叫喊：“阿生！！！”

喊的撕心裂肺，同时也喊的怒不可遏，仿佛一但找到名字里的这个人，就会立即扑上来将他给大卸八块。

寒生吓得要死，不知道已经过去几天，陆溪屿竟然是这么快就回来了，赶紧连滚带爬地从草地上爬起，慌慌张张朝着火光相反方向的山林跑去。

可陆溪屿像是知晓了他的路线，寒生一动，那边立即就领着人往他逃跑的方向赶过来了。寒生不知所措，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发现自己在这的，一时间也没空去思考，只顾着拼命狂奔。

然而，在他跑了大概一刻钟后，他回头，却是惊恐地发现，对方带着的队伍，居然一直坚定不移地跟在他的身后，就好像已经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无论跑到哪里，都逃脱不了了。

寒生越跑越快，在猛地俯冲下一个山坡之后，因为没有站住脚，直接扑通一下飞扑出去老远。等到他捂着撞疼的膝盖爬起，下意识再次回头望了一眼，发现那片明亮的火光竟是又近了些，差点没脚腕一扭崴到脚，但又不能停下，只能拖着疲乏不堪的身躯，继续提力往前奋力奔走。

寒生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浑身酸痛地瘫坐在一棵树下，再也没有一点力气，眼看着那些追他的人吵吵嚷嚷地正在往山坡底下下来，直接仰头躺倒在地，想着陆溪屿要抓他回去就抓吧，他是没力气跑了，大不了就是抓回去再被狠干一顿，反正那家伙应该……舍不得打他。

寒生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自信，就这么无所谓了。正想闭上眼，在他们赶过来抓走自己前先休息一会儿，无意间抬手揉了揉眼睛，忽地就注意到，自己右手手腕上的那只金镯，正在暗中散发着淡淡的金光。

这是……什么？

他猛地一下坐起，惊疑地抬起一双手，再次发现，居然一左一右两只手上的金镯，都在向外散发着光芒，且在源源不断发着热，似乎能够感受到，有灵力在它上面盘旋流转着。

寒生回头一看已然到达半山腰，但尚未发现自己具体在哪里的弟子们，顿时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继续头也不回地加速往反方向跑去。

是这个镯子！

陆溪屿在把镯子送给他之前，特意拿去炼造了一番，打造成能够专门保护他的法器，让他在外面即使和捉妖师对上，也能够争取出受到保护的时间来逃跑。

但是，寒生不知道的是，这个镯子戴在他手腕上，同样也能够将他的行踪准确无误地反馈给陆溪屿！！

寒生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地，在回头确认已经完全看不见追他的队伍打着的火把后，一头钻进了路边的一个灌木丛里，剥开地上两三寸高的枯叶，找到底下最湿润的泥土，随后低头，想尽办法把镯子从自己的手腕上取下来。

好不容易将两个镯子都取下，寒生又在面前的土地上开始用手刨坑，简单地挖一个小洞，把镯子埋进去，随意弄些浮土覆盖好，便开始再次慌不择路地往另一个方向逃窜。

只是寒生没想到，陆溪屿的动作居然那么快，他不过是埋个镯子的功夫，就已经带着人赶到近前来了。

他在灌木丛中不断穿梭，迫切地想要加快一点速度，可树叶摇晃着沙沙作响的声音，竟是直接把陆溪屿的视线吸引了过来。后者盯着那一条呈直线依次晃动的灌木丛，扯着嗓子怒吼了一句：“阿生！！！”

寒生吓得浑身一哆嗦，头也没回，继续加快了速度，手脚并用地在灌木丛的地上一路爬行，终于冲破桎梏，从林子的另一面钻出，继而头也不回地往另一个山坡底下逃去了。

陆溪屿像是已经看见了他的身影，寒生隔着老远听见他冲自己带来的人大吼：“在那里！快！在那个山坡下面！追上去！！！”

寒生于是一个六神无主，脚下没踩稳，直接从所在的山坡上滚了下去。

山坡上满满都是碎石和草垛，寒生滚了一身的青紫，一直撞到坡下面正对着的一棵大树上才停住。瞧着身后的陆溪屿还是没有放弃追他，更是火急火燎，顾不得擦破皮的膝盖和手掌，连滚带爬地站起往前飞奔逃窜。

拐过一条小路的转角，面前赫然出现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寒生左右看了看，再也没找到别的可以躲藏的地方，听着身后陆溪屿越来越近的叫喊，实在是走投无路，干脆纵身一跃，跳进了面前的那一片寒彻入骨的山间湖水。

湖水在激起层层浪花后，没过多久，就重新归于平静。而陆溪屿在顺着信号的指引，在一片灌木丛的泥土里找到了金镯之后，气得暴跳如雷，当即下令叫跟他来的弟子分散开去在附近找人，说一定要把寒生完好无损地带到他的面前。

他自己则领着晏泊尘跟何风吟站在山坡上观望了一会儿，瞧见了底下空无一人的山谷和在山谷之中安陈的湖水，就是哪里也看不见刚刚一直追随着的那个纤瘦的黑色身影。

陆溪屿把牙齿咬得咯咯响，道：“我刚刚分明看见他了，他就在这片林子里，绝对跑不远。”

晏泊尘看看周围，道：“师父，既然师娘都已经想尽办法要逃到这里来了，想必是一点也不想和您回去，您为何又非得逼他到如此境地……”

何风吟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抱着胳膊接话道：“就是，强扭的瓜不甜，你就算把他带回去了又能怎样，难不成再伤他一次？那样只会让师娘更恨你。”

“你们知道什么！！”

陆溪屿扭头吼道：“什么都不知道就给我闭嘴！！我花了三百年，三辈子的时间想尽办法冲破地狱，就是为了回来找他，就是为了能够和他在一起！！结果，结果明明都已经做了这么多努力了，他也答应过我不会把我丢下，我以为等到一切事情都处理好，马上就可以幸福了，结果，结果他转头还是把我给甩了！！”

“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什么都不和我说？！为什么明明告诉他了外面很危险很危险，还是要自己一只妖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出来？？之前明明都说好了的啊！！我又不是不会带他回家！！！”

“我已经知道错了啊，我知道他到底为什么生气了，我也有在努力改好，本来打算这回回去就带他去穿心院找盛长南好好问清楚他哥哥的事，可是他到底为什么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我有那么差劲吗？！我有吗？我分明已经很努力了，我爬到这个位子上已经很努力了啊！！可是他也不信我！！为什么不信我！！！”

晏泊尘和何风吟齐齐瞪大了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他们看见，陆溪屿吼着吼着，眼眶里就滚了一滴泪下来。

陆溪屿也是惊觉自己失态，抬手将眼泪一擦，为挽回面子，又装作气势汹汹地吼道：“还在这里愣着干什么？下去找人啊？！”

晏泊尘和何风吟后知后觉回神，也不敢再多问些什么，立即朝着山坡下的方向兵分两路散开了。

陆溪屿把人全部派出去之后，独自怔怔地在原地站了许久。一想起寒生三次逃跑让他找到现在的事，怒意就控制不住地再次涌了上来，随后低骂一声，一拳狠狠打在了身旁一棵树上。

霎时木屑飞溅，树干被他砸出来一个碗口大小的洞。陆溪屿的肩膀剧烈耸动着，即使在黑暗之中看不太清楚，但也能感受的到，此刻的他双目猩红，面目狰狞得宛若一只厉鬼阎罗。

可尽管如此，他多少也知道现在在这里发脾气只会浪费时间，于是暴躁至极地抓抓头发，不再做无用功，也跟着其他人往其中一个方向搜寻去了。

所有人都在漫山遍野寻找寒生的踪迹，但只有何风吟一个人，歪打正着地走到了寒生跳进去的那个湖泊边上。

起初她并不知道寒生的具体所在，只是站在湖岸边仰头打量了一番周围的景色，但是，当她低头，将目光移向那印满了郎朗星辉的湖面时，就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因为她在水底靠近湖面十来寸的地方，隐约看见了一片漂浮在水中的黑色水草。

说不出来哪里奇怪，但就是感觉这种现象不太正常，很快，在那片黑色的水草之上，忽地漂浮上来了几串细小的泡泡，何风吟盯着瞧，瞬间就明白那是什么了。

她心底惊了一瞬，不明白寒生为什么要选择躲在这里，想要上前唤他一声，但回头望望身后正环顾四周往这边走来的陆溪屿，又打消了这个想法，只是掉头转身，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径直往陆溪屿的方向走了过去。

“那边搜过了？”

“嗯。”何风吟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就是一个湖，边上也没有草，师娘不在那里。”

陆溪屿显然是有些失望，但又动了怒，转身咬牙切齿地折返道：“这里没有，就去别的地方找，反正现在这片山已经被我们的人包围了，就找他一整夜，我们这么多人，就不信不能把他那么显眼的一只妖怪给找出来！”

陆溪屿被何风吟簇拥着离开了。没多久，在他们远去的背影之后，那片山谷里的湖面之上，缓缓浮上来了一个黑色的脑袋。

寒生将湿哒哒的头发向两边拨开，露出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陆溪屿的背影看了许久，一直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这才张开双臂，一点一点往岸边游去。

好不容易爬上岸，在湖边的草地上吐出了一大口水，随即瘫倒在一旁，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

山上的火光和叫喊还在继续，但暂时应该威胁不到他，寒生稍稍在这里休息了一下，就带着全身湿透重得不行的衣服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另一侧森林的更深处走去。

他的鞋在之前泡在湖水里的时候掉了，在暗夜里一时间完全没办法找到，也没有妖力来使得自己脚底不触碰地面，所以只好赤着脚踩在落满了枯叶的丛林小道上。枯叶当中有许多叶子都有锐利的边缘，稍不留神，就将他的脚底划得血流不止。

但寒生现在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只是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着。他不知道路究竟是通向哪里，在夜色中也看不见他的雪山，周遭的树林一片静谧，他一如千百年来无数次的那样，独身一妖行走在这人世间，身旁没有他的爱人。

也许以后也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