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
宫芜又是长久没有回话。寒生不敢抬头看他的脸色,生怕他下一秒就会大发雷霆,只是在私底下用力拉了拉陆溪屿的衣袖,告诉他别再说了。
可谁知陆溪屿只是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背,告诉他没事,正要张嘴继续讲,宫芜却是蓦地开口道:“朕食言,不还是因为你们人类自己的问题么?”
陆溪屿不解,道:“我们的问题?我们能有什么问题,中戍这几百年来和南丘一直相安无事,从来没有动过要起纷争的念头,我们会有什么问题,让陛下您如此雷霆大怒,甚至不惜违背自己曾经立下过的誓言也要对我们发动进攻?”
宫芜像是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放置在座椅扶手上的双手攥成了拳头,尖锐的指甲划破了掌心的皮肉,有血顺着他的指缝向外流了出来。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在告诫自己要忍耐,而后道:“是该说你们自己在欲盖弥彰,还是脸皮厚到完全不承认自己做过的事呢?”
陆溪屿始终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道:“陛下,在下身为人类,属实是有些蠢笨,猜不透您心底在想些什么,还请您将原因明说。”
“陆溪屿!”
寒生觉得他说话实在是太放肆了,在一任妖王面前,居然连一点谦卑的礼仪都没有,随随便便一言一行都是在冒犯对方。有些焦急地想要阻止他,怕他真的会把面前的这位给惹怒,那到时候他俩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可谁知陆溪屿仍旧是不怕,一手将他的肩身揽得更紧了些,同时转过脸来轻轻地在他脸颊上啄了一口,小声道:“不怕,不会有事的。”
寒生的嘴唇颤了颤,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把头又一次垂了下去。
罢了,反正他们此番前来,本就是为了要解决南丘向中戍发起战争一事,无论怎样都是要走到这一步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若真是把宫芜惹怒到了要他们性命的时候,至少他们两个是在一起的。
宫芜眯着眼睛盯着底下这卿卿我我的一人一妖,并不打算从他们这小动作上面动嘴进行说教,只是假装无视,而后继续方才的话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蠢?你好歹是在中戍生活的人类,怎么连自己家里发生的事都不知道?”
“……”
眼见着陆溪屿在那里一副快要把脑袋想破了的表情,宫芜也不打算再吊着他了,正准备直接了当地开口,却是不知道一瞬间又想到了什么,当即就红了眼睛,脑袋深深垂了下去,连头顶上的那一对黑色狐耳也耷拉下来了,低声道:“西兰国。”
“什,什么?”陆溪屿没太听明白。
“西兰国。”宫芜又说了一遍。
西兰国是位于中戍西北的一个人类国家,和华胥国之间仅以一座瑾月山相隔,坐落在无垠的沙漠之中,充斥着西方特色的异域风采。
陆溪屿这回是听明白了,但是没搞懂这个地方和中戍跟南丘有什么关系。这时寒生忽然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起身仰面对座上的宫芜道:“陛下,离开的那个让你十分珍重的人,就是西兰国的吗?”
此言一出,殿上的两妖一人都顿时沉默了。
过了良久,宫芜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寒生抬眸望向宫殿上方的房梁,那朵白花还明晃晃地悬挂在那里。他道:“因为在妖怪族群里,实际上是并没有丧葬礼仪的,妖怪和人类不同,死去后不会留下尸体,只会当即灰飞烟灭,自然也就无需进行葬礼和下葬仪式,就更没有挂冥花一说了,所以您在房梁上挂的这花,多半和人类有关。”
“而且我在您的腰间注意到了有一个吊坠,看样式和花纹,很明显不是南丘国的东西,而由于我曾经去过西兰国,知晓他们那里的异域文化,所以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吊坠来自那个地方。”
“而西兰国又是人类国家,您堂堂一届妖王,若是非亲非故的话,应该根本不会和其有任何关系,所以我就由此判断出,您的身边有一个人类离世了,而且他正是来自西兰国,您腰上挂着的,是他的东西。”
宫芜俯首,将腰间挂着的一块繁缛复杂的玉质吊坠拿起来放在了手心里,默默盯着看了许久,眼神里竟是流露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哀伤之色。
陆溪屿则还在思索为什么因为西兰国宫芜就要大举进攻中戍,在心底无声念叨了许久:“西兰国,西兰国……西兰国?!等等,西兰国不是没有了吗?”
后面半句话陆溪屿实在没忍住,直接脱口而出了。
听到这话,宫芜的脸霎时就拉了下来,而一旁的寒生急忙道:“什么意思?怎么会没有了?之前不还好好的吗?你给我看地图的时候地图上也有这个国家啊?”
“不是,之前的确是有,但是……西兰国不是在几年前因为沙尘暴被风沙给掩埋了嘛!”
“啊??”
“因为西兰国的人都是西域人,和我们中戍的汉人语言不通,也没有人修仙,所以他们那里就没有设立捉妖院,而境内的大小事宜都是直接由青光院在处理的。然后几年前青光院就传来消息,说这个国家因为遭遇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巨大沙尘暴,从而整个国家在一夜之间被黄沙给淹没,里面的人没有一个逃出来,为此我们那段时间还唏嘘了好久,说这么多条人命就因为天灾而消失了,实在是令人痛惜——”
“别说了!!”宫芜突如其来猛地一捶座椅,把底下一人一妖给下了一大跳,当即噤声,缩着脖子都不敢说话了。
“痛惜?你们痛惜什么?你们表面上说着痛惜,可实际上心里有半分悔意吗??”
“悔……悔什么?”陆溪屿根本听不懂这家伙在说什么,什么后悔,为什么要后悔?这件事又不是他们导致的,分明是天灾啊?
“还在装傻!朕问你,西兰国在沙漠中建国上千年,从来没有因为沙尘暴而导致过多的百姓伤亡,而偏偏这回就头一次遇到了这种事,你敢说不是你们中戍的人搞的鬼?”
“啊……啊?”
陆溪屿有些不明白这男狐狸精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了。
他莫不是以为,是他们中戍的捉妖师使用灵力,故意导致的这场沙尘暴??
于是他试图和这只妖怪讲解自然地理界一些正常的气候变化:“不是陛下,这种风沙扬尘,它是气象之中自然而然产生的,我们人类没有办法控制,倾覆西兰国的那场巨大沙尘暴也是如此,不是我们……”
“可为什么朕在沙尘暴结束之后再去西兰国的时候,发现除了整个城池都被黄沙掩埋了之外,在他们国家和中戍之间种植的千亩防风固沙的树木,也全都被砍得一干二净了?这难道不是你们中戍人干的事,刻意将其原有的护国屏障所摧毁,借此来想要倾覆掉这个国家吗?!”
“啊??”这回陆溪屿和寒生异口同声地“啊”了出来。
宫芜还欲骂,这时寒生弱弱地插了一句嘴:“那个……陛下,可否容在下说一句话?”
宫芜依言停下了,寒生趁机赶紧道:“陛下,在下还是不太理解,为何区区一个人类国家的消亡会使您如此大发雷霆,甚至不惜为了它要大动干戈向整个中戍出兵。不过按照方才说的来看,在下以为,您口头上说的出兵是因为西兰国,实际上是因为那位来自西兰国的人类,您的……心上人是吗?”
宫芜倏地一下沉默了。
过了半晌,他十分生硬地挤出一句:“你不许提他。”
寒生怔愣了一下,旋即在心底想明白了些什么,尽管宫芜不许,但还是壮着胆子开口道:“陛下,您那位心上人——”
“朕说了,不许提他!!!”
宫芜突如其来一下子爆发,掌边握着的木椅扶手应声碎裂,迸出了满地的残渣碎屑,身边的一张小桌也整个地飞了出去,上面摆放着的茶杯果食滚落一地。
寒生和陆溪屿都吓傻了,呆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全都屏气敛声地看着座上的宫芜,生怕他下一步就直接冲过来杀妖了。
还好他没有做这一步,只是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看上去颇为痛苦的样子,坐在那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似乎是回忆起了一些一点也不愿意再度提起的往事。
大殿内静默了许久,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寒生有些不知所措,怔怔地盯着某处发呆,随后视线就无意间再一次落到了宫芜的腰间,那里仍然悬挂着之前的那一束带着异域色彩的吊坠。
寒生看着看着,心底忽的就又徒生了一种想法,抬起头来看着宫芜,暗地里咽了一口唾沫,随后再一次开口道:“陛下,可以说说,您的这位心上人,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吗?”
他看见宫芜听见这句话之后,浑身颤抖了一下,随后将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竟然意外地没有再次发脾气。
宫芜像是在竭力克制自己,但尽管这样,寒生还是察觉到了他的身体似乎在不停地发着抖。尖锐的指甲被他插进了发缝里,他的喉底发出低低的呜咽,而后又渐渐消弭。不多时,他忽然一下子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抬起猩红的眼眸看向底下的一人一妖,道:“你们随朕来。”
寒生和陆溪屿面面相觑,但眼瞅着宫芜已经要只身离开了他们目前所在的大殿,还是赶紧从地上起来一并跟了过去。
宫芜领着他们从大殿内走出,沿着殿外的长廊一路向内行走,根据周边愈渐高大的宫墙和成群结队来往的妖怪宫人,寒生大抵可以判断出,他是在往内宫的方向前进。
约莫走了一刻钟,宫芜带着他们走近了一座格外宽敞的院落,寒生仰头环视周围一圈,从它屋檐顶上的翘角和围墙上面镶嵌着的玉质影壁,猜测出了这里应该就是宫芜自己居住的寝殿。
他不知道对方带他们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只是把在身后到处东张西望的陆溪屿拉拢了些,小声训斥他别到处乱看,等下一看着看着眼珠子被瞬间挖出来了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陆溪屿悻悻缩头,紧紧跟在寒生后面再也不乱动了。
他们跟着宫芜跨进了一个高高的门槛,铺面而来一股清冽的熏香味,那是从房间角落里放置的数个香炉里散发出来的。
寒生在进门之后,就一直在悄悄打量着寝殿内的装潢。入门之后是一个极大的厅堂,大得甚至可以让十几个舞姬在其中跳一支舞,虽然其富丽堂皇,让人看了都忍不住感叹一声奢侈,但同时,也会让人在这偌大的空间里感受到,有无端的寂寞从四面八方扑涌过来,将自己狠狠地包围住了。
寒生不禁在心底感叹,这么大个空间,要是多有几个人在一起还算可以,若是只有某一人整日在此居住,恐怕心中很难不诞生出些许郁症来吧。
宫芜在厅堂中央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们静默了许久,一直都没再有其他的动静。寒生都忍不住要开口问他怎么了,这是他又侧身往房间的一个方向走去,同时道:“这边。”
跟着他七拐八拐进入了另一个像是侧殿的房间,掀开面前厚重的帘幕走进去,寒生当即就被里面的装饰给惊呆了。
满室的白色。
房梁上,墙壁上,处处都挂满了白色的灵幡,一面墙上挂一幅斗大的“奠”字,左右两边高悬挽联,面前摆放一张供桌,上置祭物,两旁香烛高烧,入眼尽是一派萧瑟之色。
而更让人震惊的是,侧殿中央赫然摆放着一口黑色的漆木棺材。
全盘按照人类的葬仪所设置的灵堂,以及在妖族当中完全不会出现的棺材,已经全然告诉了寒生和陆溪屿,这棺内目前躺着的是谁了。
宫芜在进入这个屋子之后脚步就缓了下来,一步一踱地慢慢走至那口棺材面前,怔怔地低头看了他数秒,面对着自己身前的一个蒲团,就地跪了下去。
而他做出的这一举动,更是把在他身后的寒生给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