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不肯栖 第40章 受提示道谈百鬼行

第四十章

寒生浑身猛地一震。

陆溪屿还在那里像傻子一样问：“啥？什么中元日？中元日怎么了？”

寒生现在没心思理他，把他凑过来的大脸盘子推到一边，想要继续问那头猪点别的问题。

可是还没有问出口，对方就像是又变回了一头普通的猪，朝着他低低吼叫两声后，就扭着肥胖的身躯，自顾回到它同伴的队伍当中去了。

寒生赶紧从稻草堆里爬起来，弓着身子穿过猪群，挨到它身边，继续试探着喊了一句：“喂？”

那头猪没理他，只是一个劲地低头狂吃猪槽里的潲水，时不时抬起头猪吼两声。

寒生：“……”

没有办法，他只能恹恹回到陆溪屿身边。只是紧锁的眉头自即刻起，便没再放下过。

陆溪屿尽管对煮熟的鸭子到嘴边都飞了这事再怎么不满，在这个时候也知道该老老实实闭嘴不去吵寒生。

等到他摸着下巴冥思好一会儿，抬起头来，背靠着猪车的壁板，仰头长长舒出一口气，陆溪屿这才敢靠过去，小心翼翼问道：“阿生，那猪妖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寒生抬眸看着前方离他们逐渐远去的道路，不答反问：“我们现在到哪里了？”

陆溪屿赶紧答道：“马上就要到兰阳了，等到了那里之后我们就可以下车，然后我御剑载着你去宿宁。与南斗院的人接过头后，我们就可以绕过目前正在打仗的区域，直接往中戍与南丘国的边界森林去了。”

“那要多久的时间？”

“嗯……我御剑的速度很快的，差不多半天就可以到宿宁，然后在他们那里也不要呆很久，到了和他们院长碰个面就可以直接走，从现在算起，到边界的话……大概一天左右吧。”

“好。”寒生道，回头看向他们所在的猪车正驶向的方向。地面和天空相接的地方已经大概可以看见一片灰色的物体了，有旗帜在城墙上高高飞扬。眼睛再眯仔细些，可以依稀辨认出上面所画的黑色纹样。

那是代表道盟的标志旗帜。

陆溪屿又在寒生身边探头探脑：“所以阿生……那头猪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寒生的视线遥遥盯着前方，始终没有移动半分。他道：“它给我们提了个醒，要我们明天到达中戍和南丘国边界的森林时，记得注意安全。”

“注意什么安全？不就是中元日嘛？怎么了？难不成中元日那森林里会出现鬼？”

此言一出，陆溪屿当即就被自己吓了一跳，赶紧摸摸起鸡皮疙瘩的手臂，哆嗦道：“不会吧不会吧？真的有鬼？那我们会不会被吃掉啊……不对，阿生你是妖怪，鬼应该不会吃你……但我是人啊！它会吃我！！啊啊啊啊阿生快保护我！！！”

陆溪屿一边叫喊着，一边蹭地一下往寒生身上跳。他壮得像头猪，力气又大，这样毫无保留地将重量一下子全部压到后者身上，让寒生猝不及防，整个身体直接向后倒了下去。

“你干什么？给我滚下来！！”

挣扎几下起不来，见陆溪屿还揪着自己的头发不放，寒生气急败坏从地板上抬起上半身，回身恶狠狠给他来了一肘击。疼得前者捂着肚子当即“嗷”地一声叫了出来，一个没坐稳，翻滚出去，一头栽进了车厢角落里的一堆猪粪里。

“……”

寒生望着撅着屁股跪在那里拼命挣扎惨叫的陆溪屿，一只妖默不作声退到离他最远的车厢角落，装作这件事不是自己干的，十分心虚地撇过头去。

陆溪屿把自己的脑袋从猪粪里拔出来，沾了一头棕色臭味污渍。发髻也都散了，一头乱发粘着许多不明物体披散在背后。

他目前的这一身，再配上他穿的那件乞丐服，看起来更像一个彻头彻尾的乞丐了。

陆溪屿顶着猪粪一屁股坐在车厢地板上，脸上面无表情，扭过头来，眼巴巴望着寒生，似乎是在问他该怎么办。

寒生就算再怎么逃避，那股浓烈的猪粪味还是没有办法从鼻尖周围散去。他迫不得已转过头来，瞥一眼陆溪屿那副样子，一下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捂嘴弯腰暗自狂笑好一会儿，直到那边的陆溪屿终于摆出一副无语的表情，寒生这才直起腰来。上下打量他一眼，强忍笑意道：“等下在兰阳先找间客栈洗个澡吧，要不然你这个鬼样子，估计走到大街上都会把路人给吓跑。”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对了，等下你下车之后离我远点，别跟我走一起。”

陆溪屿：“……”

寒生说完这句话，便打算再看看现在到哪了。谁知才刚移开眼，就听见陆溪屿慢慢悠悠从车板上站起来的声音。

寒生惊慌回头，瞧见他正一步一步往自己靠过来。

寒生心底生出了恐惧，下意识蹭着地板往后倒退，手在空中乱挥想把他赶走，惊叫道：“啊啊啊滚滚滚啊！！别过来别过来！！走开！！你身上臭死了！！！”

刚好猪车驶入兰阳的街道，在路边缓缓停下，寒生赶紧扶着车厢的栏杆，腿一抬从猪车里翻出。而陆溪屿则像个阴魂不散的怪物一样，捡起稻草堆里他们带过来的行李，顶着自己一头的猪粪，也跟了下来。

“你你你你干嘛！！走开！！别跟着我！！！”

周围已经有人向他们投来了奇怪的目光。寒生嫌丢人，赶紧往街道一侧跑了几步，试图把这个家伙给甩开。可谁知他一跑，陆溪屿也跟着跑了起来，并且一直紧紧跟在他身后，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个脸和寒生一起丢光。

寒生跑着跑着，扭头看见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臭气的陆溪屿，吓得浑身一抖，不自觉发出一连串颤音：“啊啊啊啊啊！！！”拔腿往前方加速逃跑。

他们两个在街道上像疯子一样一前一后追赶，直到在路上无意间撞上道盟巡逻的弟子。陆溪屿莽莽撞撞一头撞在其中一个人身上，把满身的猪粪也蹭到了人家身上一点，这才勉强停了下来——然后就被黑着脸敢怒不敢言的道盟弟子带到望仙府的招待处去了。

一进到望仙府的前庭，正站在里面谈话的一些道盟弟子全都齐刷刷地转过头来。几十双眼睛一股脑盯在寒生身上，那锐利的视线锋芒，几乎能在原地将他戳得千疮百孔。

寒生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这里可是望仙府！道家在整个中戍、乃至整个人类疆域里至高无上的仙府！！到现在，居然能够就这样容忍一只妖怪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他们把这里当成什么了？

要不是他们的头儿在此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得对寒生动手，他们早在他踏进这里的第一步就将他当场大卸八块了。

陆溪屿领着寒生进了道盟弟子即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为他们带路的房间，然后从一个满脸嫌弃的弟子手中接过一块新的浴皂。关上门后，顶着一身臭味，嬉皮笑脸邀请寒生和他一起沐浴。

毫不例外被扇了一巴掌，赶到屏风后面去了。

陆溪屿在屏风后面哗啦啦洗澡 ，寒生就在小厅中央忧愁地来回踱步。等到前者带着一阵香风从浴间走出，他终于忍无可忍，道:“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走？洗个澡磨蹭一个多时辰，再这样下去天都要黑了！”

陆溪屿慢条斯理地擦着头发，拿眼睛睨他，有意想从他嘴里套话:“急什么，我才刚穿好衣服呢，时间还早。我算算啊，大概再过两个时辰我们再走，然后再花两个时辰到达宿宁，然后走路……到达边界森林的话，差不多已经到半夜了吧。”

寒生听了他这番话，简直急得要跳脚:“不行！！你赶紧把东西收拾好，我们现在就走，你直接御剑到宿宁去，越快越好！！”

陆溪屿不紧不慢道:“为什么？”

“没、没为什么！就是快点！要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到达边界森林的时间要来不及了！！”

“为什么会来不及？”

“因为、因为要在子时之前赶到那里啊！！”

陆溪屿怔愣了一下，道:“为什么？”

“……”寒生实在受不了再和他这样继续一问一答下去，拿上自己的行囊扭头要走：“你要赖就自己赖在这里吧，我自己过去。”

陆溪屿连忙拉住他：“诶诶，你自己怎么过去？你又没有妖力又没有钱的，难不成你靠脚走过去？”

“你别管！要么就现在收拾东西跟我一起，要么就放我自己走！！”

陆溪屿的语气倏地一下沉下来，道：“阿生，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和我说吧，你和我说了我才知道具体该怎么策划方案进行应对啊，你什么都不和我说，难不成就这样想要自己一只妖去硬闯？”

“……”

寒生眼见被他拖的时间越来越久，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转过身来，直视他的眼睛，道：“因为明天是中元日。”

陆溪屿从猪车上开始就听见他和那头猪在讲这个词了，但始终不知道明天是中元日到底怎么了，是需要回家祭拜先祖什么的吗？

寒生道：“仲夏夜晚，中元子时，百鬼夜行。”

“什么？”陆溪屿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词：“百鬼夜行？”

寒生道：“嗯，虽然百鬼夜行之时生人回避，但是我们需要在它开始之前提前赶到它会经过的地点，然后与它们正面碰上。”

陆溪屿道：“等等等等，阿生，你说的百鬼夜行，到底是什么意思？一百只鬼在夜里出来游行吗？”

他还是没能想起自己是在哪里听过这个词。

寒生道：“差不多吧，但参与游行的其实不是鬼，而是数百只妖怪，只是因为在黑夜的森林里成群结队提灯抬轿，被无意间闯入山林的人类看到。人类在被吓得屁滚尿流逃走之余，也就很自然地以为他们是鬼了。”

“哦——”陆溪屿若有所思道，“我说呢，我说我还从来没在这世上见过真正的鬼呢，原来是妖怪啊，那就不奇怪了。”

“不过为什么妖怪会在中元的晚上在森林里结队游行？不可能就专门为了吓人吧？”

寒生道：“当然不是，他们那只是路过而已，因为中元日晚上有妖怪的聚会，等聚会结束，那些妖国的皇室大妖就会搭乘轿辇回去，回去的路上刚好经过森林，又刚好被人类瞧见，所以这个说法就这么传出去了。”

陆溪屿摸着下巴道：“嘶——那你们妖怪还真是挺会享受生活的啊……”

寒生没空在这里再和他扯皮，道：“所以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自己过去了！”

陆溪屿道：“走走走，现在就走！哎呀阿生，你跟我说清楚你要做什么事不就行了嘛，不说的话还害得我一直胡思乱想，要是到时候想出毛病了怎么办？”

寒生：“……”

陆溪屿干脆利落把外袍往空中一抛，右胳膊一伸穿进去，整理好自己，接过寒生的行囊，道：“走咯，继续去赶路！待会儿我们直接御剑去宿宁，阿生你在天上记得抱紧我～”

寒生：“……”

片刻之后，他们两个并肩大摇大摆走出望仙府的招待处，在一派道盟弟子虎视眈眈的目光之下，抱着招待处客房里摆放的一摞可以拿走的东西，一下子就跑没了影。

寒生看着陆溪屿从道盟那里顺走的一堆东西，完全无言以对：“你就这么喜欢占小便宜吗，人家客房里的陈设物你是一样不给人留，怎么不干脆把人家的屋顶也拆了带走？”

陆溪屿把肩头重了将近一倍的行囊往上提了提，笑嘻嘻道：“这有什么，他们摆出来的东西不就是为了给我们用的嘛，拿走怎么啦？而且你说屋顶，要是那屋顶能拆下来，我也不介意拿去一起卖钱啊，反正都是道盟的东西，没什么好值得怜惜的。”

“看来你很讨厌道盟？”寒生感知到这种意味，话锋一转。

“……”陆溪屿倏地哑然，安静片刻后，道：“嗯，很讨厌，不是一般的讨厌。”

“为什么？道盟不是你们修仙界最强的存在吗，像你这样一直想要争夺高位的，不应该最向往的就是进入道盟吗？”

陆溪屿抿了抿唇，道：“没有，不想。”

寒生以为他还有下半句，于是侧耳倾听了半天，却怎么也没见他再吭气。抬起头来正要问，陆溪屿兀自道：“走吧，得加快时间赶路了，要不然子时之前到不了中戍边境。”

寒生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是被他攥着手腕一路拖出了望仙府。等到了无人处，陆溪屿松开他，从腰间拔出佩剑，使之低悬于半空后站上去，向寒生伸出一手：“上来吧，抱紧我。”

寒生听话地站上去，陆溪屿于是很快带着他御剑飞上了高空。接下来大约行进了半个多时辰，期间他们没再讲话，大概在天幕刚刚暗下来的时候，他们到达了宿宁。

这个时候的宿宁尚是一派祥和景象，看样子远郊的战火还未殃及到这里。一落地，他们便马不停蹄赶往南斗院，在敲开人家的大门之后，第一眼看见了头缠纱布的林成济。

林成济看到陆溪屿，先是愣了一下，又看见他身后的寒生，随即低下头，小声唤道：“师父师娘，你们怎么来了。”

“还能为什么来，你大师兄怕你死在这，叫你师父我来救你呗。”

陆溪屿跨过他拉着寒生进门：“洪院长呢？南斗院那两个当家弟子呢？在不在家？”

林成济跟在他们后面关上门，道：“洪院长闭关了，暂时一段时间不会出来，江公子和沈公子带队去远郊防御妖军，目前院里没人。”

陆溪屿环视四周一圈，若有所思点点头：“那你怎么还在这里？”

闻言，林成济把头低得更深，讷讷道：“沈公子说我头破了，不让我跟他们一起出去，让我先把脑袋养好再说。”

“……”

陆溪屿一时失言，看着他头上那崭新的不知是第几次新换的纱布，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想着幸好自己来了，要是让他打他的那一次成为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陆溪屿恐怕无论如何都会自责一生的。

“好，那你先去休息吧，我和你师娘就来看看，既然大家都不在的话，我们也就先走了，你一个人在院里看好家啊。”

说罢，陆溪屿拉着寒生准备离开。林成济欲言又止，脚步追上前，又很快停下，就这么怔怔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犹豫片刻之后，还是张口喊道：“师、师父！你和师娘记得注意安全！一定要平安回来！”

陆溪屿和寒生的背影站住，一人一妖转过身来，望着他，竟是格外同步地朝他挥挥手，面上露出一抹温和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