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陆溪屿稍稍一怔,神色很明显地有了几分失落,但很快又道:“没事,不记得也正常嘛,都过了七百年了,七百年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怎么可能还记得当时小时候无意间说的一句话。我记得就行了。”
“……”
“阿生。”陆溪屿翻了个身,将外侧的一条腿夹住了寒生的身子,抱着他道:“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你会觉得是我杀了那些妖怪,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
陆溪屿顿了顿,继续道:“而且,你总是说那样的话,说我不是陆溪屿,说我是另外的人,阿生,你这样会让我很难过。”
“……”
“因为我知道,我知道以前的我那样的性格很不好,总是会让你受到伤害,你也完全没有办法从我的表情和外在感受到我内心的情感,我知道我有问题,所以我一直在想着努力改变。”
“但是我没有想过,我的努力在你眼里会让我对你来说像个陌生人。
“可不管怎么说,我不想再成为我第一世的那个样子了。我很讨厌那个时候的我。”
陆溪屿睁眼,注意力有些发散了:“简直像个废物一样。”
“哪里废物了。”寒生道。
陆溪屿稍微停顿了几秒,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就是废物,所有的选择和作为,都让我自己非常不满意。”
“……”
陆溪屿摸了摸寒生的头发,把绑着他手脚的绳子解开了,后者没有再挣扎,就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让他抱着。
“阿生,我知道是我没有给足你安全感,让你一直觉得自己没有被重视,这是我的错,我让你一只妖独自在人间等候太久了。
你在经历那些苦楚和煎熬的时候,我没能够及时出现在你身边,所以才会导致了现在的很多结果。”
“对不起……”
“别和我说。”寒生总算哑声道,在陆溪屿怀里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你出不出现都无所谓。”
“反正……在很久以前就没有抱什么希望了。”
在很久以前就没有抱希望了。
他的希望,早就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之中,被时间消磨得一干二净了。
“阿生……”
“别说话。”寒生阖上了眼:“我想睡觉了。”
陆溪屿于是十分听话地把嘴闭上了,从后面环住他的腰,搂得紧了些,一直没有放开。
夜幕降下来了,窗外杪秋院的廊院里灯火一一亮起,把这整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室内的烛光反倒减淡了些,在微微拂过的风中明明灭灭,不知不觉间倏地熄灭了几盏。
寒生好像睡着了,陆溪屿贴着他,能够感受到他的腹部在一起一伏,空中传来细微的呼吸声。
他抬起头看了看情况,上半身悬在半空中,停顿了好几秒,见寒生并无反应,于是壮着胆子伸手过去,把他给轻轻拉了过来,翻了一个面,抱着放在床里的位置,接着又把被子给他盖好,自己也躺进去重新贴回了他的身边。
陆溪屿这会儿终于是烦透了自己的这破左胳膊,翻身下床,从柜子里再次翻出之前用过的那条木手臂,咔咔两下给自己装上了。然后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上,侧躺着挨在寒生的身前,垂下眼眸看了看他,试探着伸出了两只手去,一手穿在他的颈下,一手环住了他的腰际,胳膊一收紧,将他完完全全严丝密合地抱在了自己的胸前。
陆溪屿用嘴唇在寒生的额头上蹭了蹭,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暗叹道:“真好。”
陆溪屿的右手按在寒生的脑后,五指插在他的发隙里摩挲了片刻,正想要再偷摸着亲亲他,指尖忽地是在后者的头发里触摸到了什么东西。
陆溪屿心里颤了一下,屏住了呼吸,试探着用右手在寒生的头发了继续摸索了一番,准确地锁定了他之前摸到的那个东西,一把将它抓住了。
陆溪屿将它从寒生的头发里抓出来,就着床边的烛光看了看它的模样,在认清楚是什么之后,自言自语道:“吵闹虫?”
吵闹虫,顾名思义就是一种虫子,附着在人或动物的身上,会让其心绪和精神变得极为狂躁,需要花很大的功夫才能平息下来。
这种虫子虽是对人完全产生不了什么十分严重的危害,但是它的存在的确十分烦人,不亚于夏日里在人耳边嗡嗡飞叫的蚊子,是让人一旦遇见,都会毫不犹豫拍死的程度。
所以陆溪屿没有任何的犹豫,将这只虫子放在了自己的指尖,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朝着不远处的一面墙“嗖”地一下弹射了出去。
伴随着细微的一声炸裂响,那只虫子顷刻间爆成了一小滩浆糊。
陆溪屿收回手臂,又在寒生的脑后摸了摸,确定再没有其他的虫子了,这才安安心心地抱着妖躺好,闭上眼睛,嘴里喃喃道:“我说呢,我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陆溪屿把脸转过去,在寒生的嘴唇上轻轻啄了一口,道:“不是你的错。”
*
陆溪屿第二日一大早就被道盟的人叫去兰阳商讨战争的事宜了,走的时候寒生还没醒,他就在床头的小桌上留了一张字条,让他醒来后唤门外的弟子去厨房给他端吃食,白日就在杪秋院里走走,看弟子们练剑消遣,等晚些时候他回来了再准备启程的事宜。
寒生醒来之后看到这张字条,照旧翻了一个白眼,但是没有把它扔掉,而是仔细折好后塞进了自己的衣袖。
吃过一顿早饭,寒生就去杪秋院里四处溜达去了,像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左看看右看看,瞧瞧在书堂里念书的弟子,又去剑场上观望一下他们练剑。没多久晏泊尘带着小雪兔回来了,后者难得有事,将小雪兔交给寒生后就也离开了杪秋院,于是接下来的大半日,寒生都像一个带孩子的母亲一样,带着小雪兔在院里做游戏。
到了晚上,吃过晚饭,把小雪兔交给回家的晏泊尘后,寒生就又变成孤零零的一只妖了。他太过无聊,实在是不想自己一只妖待在冷冰冰的房间里,所以想出门去看陆溪屿什么时候回来。但又想起了他说的自己不能出杪秋院的话,于是就只站在大门口的位置往外面张望,脚下则始终不踏出院门一步。
看门的又是两个西佛寺的小和尚,他们阅历尚浅,此前还从没有见过像寒生这样的大妖,自知自己作为捉妖师应该是与妖族为敌的,所以始终想不通为何陆溪屿会把他带进来,还让他就这样随意地在院里四处游走。
但看着东道院那边弟子对寒生的态度,他们也不敢对他做些什么,所以在寒生站在门口朝外面的街道上四下张望的时候,他们两个站在一旁屏着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在天上第一颗星子亮起来的时候,陆溪屿哼着小曲儿,拎着一碗云吞从街道的那边走过来了。寒生眼尖,一下子就瞧见了他。眼瞅着他一步步朝杪秋院走来,不知怎地,内心竟是腾升起了一股想要逃避的羞涩感,于是没再等待下去,在对方抬眼看见自己前,赶紧一溜烟从门口的位置跑回房了。
陆溪屿拎着那碗云吞回房,一进门就高声喊了一句:“媳妇儿我回来了!”
没人理他,但这回房间里的氛围和之前不一样了,一看就是有人在的。所以陆溪屿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拎着云吞回到房里,熟门熟路地对着床的位置喊了一句:“媳妇儿,我在回来的路上看见有卖云吞的,肉馅的,香的很呢,我给你带了一碗,你来看看好不好吃啊。”
床上的一团被子蠕动了几下,寒生从里面探出脑袋来,顶着一头被他蹭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看向桌子上那碗云吞。闻到它散发出来的香味,不自觉咽了口唾沫,撑在那里思索半晌,还是掀开被子下床了。
寒生慢吞吞地走到桌边坐下,接过陆溪屿递给他的勺子,捧着面前的碗开始一口一个地大吃了起来。陆溪屿就在他边上一个凳子上坐下,用手撑着脸看他吃,边看边道:“阿生,我们今天在兰阳开了一天的会,那群老头子聚在一起骂骂咧咧的,可烦人了。”
“……”
寒生低着头大口喝汤,没有回应他。
“看样子他们本来还是想连我一起骂的,但是又怕把我给骂跑了,所以就只是坐在那里对我吹胡子瞪眼,但始终没有说些什么。”
“……”
陆溪屿抬眼看见寒生又舀起了一颗云吞,张开嘴伸过去道:“啊——媳妇儿喂我。”
寒生瞥了他一眼,没有作声,举着云吞的手在空中停顿了数秒,最终还是将其递到了陆溪屿的嘴里。
陆溪屿一脸幸福地吃掉,道:“嗯~不愧是我媳妇儿亲手喂的,真好吃。”
寒生:“……”
寒生低下了头,盯着手里捧着的那碗云吞看,没有来得及梳理的乱发从耳鬓边垂下,遮盖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他有些不太明白,自己昨日分明都那样对陆溪屿了,为什么对方到今天居然还能像个没事人一一样笑嘻嘻地对自己犯贱。
随后停顿在那里静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就有些知道为什么了。
“阿生。”陆溪屿抹了一把嘴,从怀里掏出来一幅地图摊开在他们之间的桌面上:“我们明天一早就启程吧,直接往南方去,虽然那些道盟的老头子是想要我上战场帮他们一起打的,但我才不想去呢,谁要去那种地方打打杀杀带一身血回来,臭死了。”
陆溪屿说这句话的时候,表现出了一副想想那种场面,就毛骨悚然浑身难受的神情,看样子,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可这话要是让其他认识他陆川涯的人听到,他们肯定会显露出满脸的惊恐,难以置信地僵硬扭头,看向这个曾经在院长之位的争夺场上杀人不眨眼的疯子,然后像躲瘟神一样赶紧逃离他的身边。
陆溪屿表现得就像一个娇羞小媳妇,道:“阿生,你说我们是先坐马车还是御剑呀?御剑的话你抱着我,我载你飞好不好?你路上要带什么东西吗?哦对了,还是要带一点行李的,上回出去什么都没带就睡了好几天的树林子——住宿吃饭什么的都不会出问题了,我和泊尘借了点钱,回头让老三还他。”
“……”
寒生本来想说你怎么好意思的,但想了想还是把这句话给咽进了肚子,转而开口道:“别说这些了,讲正事吧。”说罢,伸手过去把那张地图拿过来了些,垂眸在上面画的地形上细细观察了起来。
陆溪屿心下一喜,赶紧起身换了个方向坐到寒生的身边,伸手指着地图上的标识给他讲解道:“阿生你看,这个是中戍南疆的地形图,中间这一条线是中戍和南丘国的分界线,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从这里穿过去,等到看到一片怪石绝壁的时候,就差不多到了南丘国的疆域内了。”
寒生有些不太高兴,嘀咕道:“怎么又去森林。”一想到上回在华胥国森林里发生的那档子事,他就恨不得能立即转身把陆溪屿给打死。
陆溪屿也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嘿嘿一摸后脑勺道:“哎呀,这不是我们要去南丘国的必经之路嘛,绕是绕不过去的,就算我御剑带你飞,也得飞上将近整整一日呢,而且到时候我灵力要是用光了,到了南丘国境内遇上了什么妖怪,我不就保护不了你了?”
“……我只是随口说说。”寒生道。
“好啦,不会像上回一样的。”陆溪屿拉了拉寒生的小拇指:“我们进森林前还得经过几个城镇呢,到时候多买点东西我带着,进去之后就不会饿肚子了。”
“嗯。”
寒生左右看了看地图,发现并没有其他需要再细作规划的地方了,于是将其轻轻卷起,道:“行了,去收拾东西吧。”
他正要从椅子上起身,陆溪屿却是忽地从身后抱住了他,下巴抵在他的头顶,揽着他的上臂道:“阿生。”
“……”
“都一天了,你怎么还是不开心。”
寒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索性就闭了嘴,一直固执地保持沉默。
“阿生,我觉得,我还是要跟你讲清楚,我把我昨天说的话,再来说一遍。”
“我不管变成什么样子,是怎样的性格,会说些什么话,做些什么事,你都不要怀疑我。我永远是我,是那个从第一世开始就爱慕你追随你的陆溪屿,我会在我每一世记起以前的事情之后,第一时间就去找你。当你看见有一个人像影子一样跟在你的身后,视线注视着你,想要一直看着你,想要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就该知道,那是我了。”
“……”
“所以阿生,你永远不要担心我会对你做些什么不好的事情,哪怕是那些道盟的人惹到了我,我让整个兰阳掀起滔天血海尸骨堆山无一人生还,我也不会伤你分毫的。相反,但凡有任何人或妖敢伤你半分,我都会让它们拿全族的性命来抵,无一里外。”
陆溪屿说这话时手掌抚上了寒生的脸颊,望向远处的眼睛里透露出一抹可怕的寒光,但仅仅只持续了一秒,便转瞬即逝,目光很快又柔和了起来,稍微俯下些身子,侧头在寒生的脸颊上轻轻小啄了一口。
而后听得寒生道:“不要。”
“嗯?什么不要?”
“不要……杀他们。”寒生垂着头,陆溪屿看不见他的脸:“也许,他们不一定是故意的。”
“……”陆溪屿一时失言,悬在他的上方静默了几秒,倏地笑了,道:“好,不杀他们,在对付他们之前,先看看他们到底是不是故意伤的你,如果不是故意的,那骂一顿就放走,如果是的,那他怎么伤的你,就怎么在他身上还回来。”
“……”
寒生抿了抿唇,道:“嗯。”
陆溪屿小心观察他的脸色,试探着道:“那你现在不生气了?”
“……没有生气。”
陆溪屿松了一口气,又恢复了之前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指指自己的脸道:“我才不信,除非你亲亲我,亲大声一点,我就信。”
“……”
等候了半天没有见到寒生的动静,陆溪屿以为自己是又说错话了,急忙想要再说些什么来进行弥补。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寒生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回过身,抬起双手捧住了他的脸。
接着稍稍踮起脚,仰面朝着他的嘴唇吻了上去。
陆溪屿的脑子“轰”地一下炸开了。